（一）刘能人像渡船一样摇摇晃晃挪进院子的时候，老婆桃花正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她穿着红色的小棉袄，眯着眼睛，冬日的暖阳正洒在她俊俏的脸上。桃花应该是桃花沟最漂亮的女人。本来她想把地窖里的萝卜挖出来，趁着太阳晴好，晒一些萝卜干的。突然发现有了身孕，人便变得慵懒起来了。
　　 刘能人像渡船一样划过来，桃花一眼就知道他喝死了酒才是这副德行。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上了台阶，去整理那些越冬的白菜，一会要用平车推出去埋在地窖里面才好，整个冬天就全指望它了。房子背阳，屋里光线极暗，进屋好一会才能看到一台大炕的前面延伸着一个灶台。桃花正想去添一点柴火。这时候门口一黑，刘能人高大的身躯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差点没有站稳，靠在一扇门上，门上的铁环子拍拍作响。他使劲揉了一下眼睛，嘴里哼哼着含混不清：
　　 “桃花，买一瓶白酒咱俩喝，我还没有喝够。”
　　 桃花往炉膛里塞着一个棉花杆，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每次刘能人喝酒回来还要桃花陪他喝酒，桃花骂他，然后就挨打。因为打不过他，桃花流产过三次，最后一次都四个月了，刘能人伸手把昨晚喝剩下的酒瓶一把搂过来，颠倒着摇了半天，最后倒出几点酒来，捏着桃花的嘴，强迫她喝下去，结果桃花在挣扎和搏斗中肚子一阵绞，她捂着肚子，头上渗满了汗。医生说刮宫后如果恢复不好就不能再生孩子了。
　　 所以这一次，桃花坐在那里不吭气，她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你耳朵被驴毛塞住了，听不到老子的话？买酒去！”刘能人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他东倒西歪走近了炉子，想扶着墙，可是手胡乱地摸索着，什么可抓的东西也没有。他踉跄着，嘴里喷着臭哄哄的酒气。人喝酒了身体走不稳，嗓门却减不下，他大声吼：“小心老子揍你！你去不去？”
　　 “我不去，要喝你自己去！”
　　 刘能人喝酒了还有那么大力气，他一把抓住桃花的头发，杀猪一样把她按在炉台上，举起拳头一下下打在桃花身上。桃花哗哗地呕吐在脚下的柴草上，她弯着腰唯恐伤害到腹中的宝，眼泪大滴大滴，像盛夏铜钱般的暴雨滚落着。
　　 桃花沟是一个很小的自然村，世外桃源一样，沟沿上、沟底里、田里、路边，随处可见的是一株一株的桃树，这地方种小麦玉米等作物产量不高，唯有这桃树茂盛得很。春天里到处是长出不久的小苗，不管寸把高还是长成枝叶茂盛的模样，移到哪里它就都在哪里生长。春天的时候，花开满沟，风里飘着桃花的香，风一吹一片一片飘落，像云霞、像红雨、像仙女的纱裙。这地方是不是真的有过桃花仙子一类的神仙在这里驻足？有没有演绎过一段美丽和浪漫的爱情？要不为啥往山外不到百里的地方，就没有桃树呢？桃花沟的人总这样自豪地说。
　　 这种古朴原始的美丽的深处，隐藏着贫穷。桃花沟的人赶着毛驴一辈辈出入桃林，卖出去的是桃子，换回来的是粮食和生活必需。他们的意识里还没有致富这个概念，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生活模式。刘能人所以叫能人，是略会些铁匠木匠之类的修修补补。女人又漂亮又勤劳，按说在偏远的桃花沟，光景应该过得殷实。可是偏偏桃花结婚数年，开花数次，总不见坐果。刘能人走家串户替人家修补一些车子炊具之类，在主人款待中学会了喝酒，酒风还不好。后来渐渐以酒为生，天天晕五晕六的，连那点手艺都彻底荒废了。桃花没有给刘能人带来子嗣承继的欢愉，只好埋在几亩贫瘠的田里，靠出卖桃子，种些蔬菜补贴家用，有些零钱也被刘能人换了酒。这日子过得像老太太的鞋——左右总是一副老样子。
　　 阿望生下来两条小腿就往里弯曲着。山里人生下男娃娃都要鸣炮相庆，鞭炮的碎屑像满地桃花落红。当刘能人从医生那里得知等了几年，生下一个先天性残疾儿时，这个酒鬼还未来得及通知他那些鬼友狂饮三天，就被这个残酷的现实击得瘫软在地墙角里。那天他绝对没有喝酒，刚开始两眼放光地看着桃花，期待她生个哪吒一样的风风火火的小子。他憋不住了，人还没有走完，就直接冲着桃花吼；
　　 “你这个晦气的鬼。娶了你没有给老子带来一件体面的事，光长个好眉眼有个屁用？怀一个掉一个，怀一个掉一个，现在给老子生一个残疾儿。你这是要作践死老子呀！”
　　 刘能人唾沫四溅地破口大骂，接着悲哀地嚎啕大哭。许是襁褓中的阿望听到了，抗议似的，发出来像野猫叫一样尖细、微弱的声音。刘能人冲过来，对着阿望吼叫：“哭哭哭，再哭一下老子提上一条腿，把你摔死！”
　　 阿望能看清人间的风景的时候，桃花在窗前栽了一株桃树。其实院子里还有三株桃树，只是离他太远。这棵小桃树尽管矮小单薄，却喜欢在风里雨里摇曳弄姿。桃花就抱着阿望隔窗和这棵小树说话，对着它唱着阿望听不懂的歌谣。阿望的眼睛明亮，桃花说像猫眼一样忽闪忽闪，可是他只能认识窗外的小桃树和眼前的会唱歌的桃花。
　　 和阿望一般大的孩子都会蹦跳了，阿望还躺着。桃花有时候抱着他出去晒太阳，阿望两条腿像面条一样晃荡着，刘能人便黑着脸从侧旁绕过。不喝酒的时候人模人样，喝过酒鬼一样恐怖。那天，桃花下地摘桃子去了。这地方除了桃树，其他作物都不好长。桃子成熟于夏季，不便于存放。全桃花沟的人都急不可待地以不同价格倒腾着，山里山外地叫卖。刘能人那天抱着阿望走了很远的路，直到看到一根电线杆子，便把他放下独自走了。
　　 周围站了好多人。有个人翻开被子，当看到阿望那软绵绵的腿时，摇头走了。终于，有个人认出了这孩子，飞快地跑远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桃花披头散发地跑过来，满脸是泪水汗水，阿望身子下面尿湿了一大片，桃花连泥一起抱紧了他，放声大哭……
　　 从此，阿望就没有离开过桃花的视线。
　　 院里的桃树渐渐长高了，阿望最喜欢看着枝头一颗颗嫩嫩的花蕾怎么绽放成红云一样的花瓣，然后飞着飘向窗台，落在窗户外面的纱窗上、窗台上。风一吹，又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他眼睛不眨地看着一颗颗绿色的宝石天天饱满地长着，长成青果的模样，然后从尖尖处红起来。
　　 桃花手巧，做了几个厚厚的褥垫，这样阿望就跟着坐在地头，看她弯腰锄着一茬茬的茴子白，因为被阿望拽着腿，哪里也去不得，桃花在地头以最廉价的价格把蔬菜卖给开着三轮车贩菜进山的人。卖菜的钱都藏在阿望躺的地方。
　　 不管藏到哪里，刘能人总能翻箱倒柜地找到。
　　 那个夜里，秋风吹落了一地的落叶，窗前的桃树枝头孤独地挑着几片发黄的叶子，枝条显得那么的细长，在窗前张牙舞爪地随风乱舞，桃花的手暖暖地搂着阿望，阿望总能在她的气息里安静地睡眠。刘能人回来已经深夜了，又喝了一个半死，整个身子散发着酒气。他顺手揭开了桃花的被子扑了过来，猪一样哼哼着，撕扯桃花的内衣。
　　 他们厮打起来。
　　 “你是老子花了两千块钱买来的。你给我生，生……生一大堆儿子。让那个元麻子看看，老子除了能喝酒，还能让女人不停地生。”
　　 桃花猛地坐起来：“我就不生，我就不生，谁愿意给你生你找谁，我自己和阿望过。”
　　 刘能人一手撕扯着被子，一只手挥过去。桃花还穿着内衣，从炕角取了擀面杖，对着刘能人：“你还是人吗？虎毒还不食子，你连个畜生都不如。你管过阿望吗？我还给你生孩子？”
　　 桃花气呼呼地喘息着，双手执着擀面杖像威武的勇士：“你敢欺负我和阿望，今天我让你的脑袋开了花。”她在黑暗中挥舞着擀面杖，第一次破口大骂。
　　 刘能人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傻傻地看着桃花，一动不动，然后眼睛一闭倒下去，一直睡死到第二天太阳出来。
　　 （二）
　　 桃花用一辆自行车推着阿望，车把上挂着两盒“到口酥”，摇摇晃晃的。阿望背着崭新的书包，里面空荡荡地装着一个铅笔盒。蓝色的裤子里装着他的双腿，两只弯曲的腿细细地软软地在裤腿里无力地晃。
　　 戴眼镜的校长客气地请他们坐下，温和地问：“家长要天天送来，按时把孩子接回去。住得远吗？”桃花使劲地点头，取出几张卖了一季桃子的钱说：“只要能让阿望上学，我们有钱。”校长都忍不住笑了：“不要那么多钱。不上体育课。平时上厕所有困难吗？”
　　 “我让他少喝水，他能憋住，几个小时没问题。”桃花听见校长问，唯恐不要孩子，急忙截住了校长的话。
　　 阿望从上小学就很规律，不吃不喝不上厕所，口干舌焦也忍着。成绩出来就让老师惊呆了。小学上了六年，桃花接送了六年。上初中那天，桃花用一辆二手三轮车推着阿望。班主任看见成绩单脸上开成一朵花，看阿望的双腿满脸愁成一朵乌云。学校是封闭式管理，阿望和桃花看着宿舍和教学楼都是好几层，啥话也不想说了。
　　 好心的班主任送给阿望一本高尔基的《童年》，坐在三轮车里，青春懵懂的阿望心里被抽空了一样地离开了学校。桃花在前面的土路上使劲地蹬着，腰弯成虾米一样，头发被风吹得乱成一团蒿草。她自言自语地说：
　　 “念书有什么好？这下我就不担心了，你在家看看书，妈能养活你。”
　　 “你看村子里有几个能念成的，闹半天不是又回来种地了。我担心那些男孩子欺负你，不念了才好呢。”
　　 “人怎么都是一辈子，你念得越高我越不放心……”桃花的唠叨突然停止了，阿望猛然觉得三轮车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听到了刘能人在前面说话的声音。
　　 两辆三轮车在狭窄的土路上相逢。桃花载着愁容满面的儿子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刘能人的脸红红的，不像是喝酒的模样，他坐在驾驶位，不老实地瞅着后面的女人。女人长着一张吃了肥肉般厚厚的香肠一样的嘴唇，波浪一样的烫发散在宽大鲜艳的衣服上，脸上像秋后的地瓜叶结了一层霜似的。桃花认识这个女人，就是邻村葛家湾卖猪头肉的寡妇王梅花。谁都知道刘能人喝酒离不了猪耳朵、猪口条甚至猪尾巴一类的熟肉，自然就断不了去王梅花那里。时间久了经常留下替她做些烙毛、煮肉的零活。王梅花也不傻，家里没有男人，一些重活累活总得有人帮着干，她专捡好些的猪肉留给刘能人。
　　 刘能人这是载着王梅花给饭店送猪头肉回来了，他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桃花和儿子。他刹住了车，打算说句什么。桃花沉着脸，使劲蹬了一下，三轮车几乎是擦着刘能人的胳膊向前驶去。事实上刘能人经常去那里给王梅花做伙计的事，桃花早就知道了。一个人心死了才会无所谓。桃花眼不见心不烦地随他去，就是万万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他。她心里堵、憋着气。
　　 刘能人很晚才回来。
　　 九月的山里白天还很热，晚上已经有些凉意了。桃花熄灭了院子里的灯，踩着地上的落叶正要往回走，听到院门的声音。她一眼都没有看就知道是谁，径直向屋子里走去。阿望正在台灯下看书，桃花进屋倒了一杯水，对儿子说：“先喝点水。等卖了这一季的白菜，咱就攒够买轮椅的钱了。你想去哪里自己就可以去。”
　　 刘能人看见母子俩不搭理他，直接睡到炕上。
　　 空气格外地沉默，沉浸在书里的阿望，突然读不进去，又不想放下去睡觉，呆呆地看着封面上扭头侧目、金发碧眼的阿廖沙出神。他看见母亲打开掉了漆的柜子，往外拉出几件衣服。其实柜子没有多大，他们已经好几年舍不得添衣服了，几件衣服好像都刘能人的。桃花把衣服用一个被单子包好，放在炕上说：“你跟那个卖猪肉的过去吧！这个家里没有你比有你更清净。”
　　 刘能人腾地坐起来叫骂：“你给老子生了个没腿的儿子就有功劳了？还敢撵老子走咋的？”
　　 桃花也高声叫骂着，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我看你卖猪肉劲头比在这个家大多了，你的心早就到了王梅花那里，我和儿子就是你的拖累，你其实早就恨不得丢开这个包袱了。”
　　 “你以为老子不敢走吗？”刘能人骂骂咧咧。“我当年娶你倒了八辈子大霉了。不知道你是个羊粪蛋儿外面光的货。老子多好的光景被你过成这样烂样子。我看和你过日子一辈子也别想翻身。”刘能人一把抱起包袱，扭着头骂道，“老子过够了！天天看着你们又残又脏，老子倒胃口！这一天老子也熬了很久了！”
　　 门“哐”地一声响，阿望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知道刘能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他也不期望看到他那醉醺醺的影子。他突然觉得家里无比宽敞起来，屋顶昏黄的灯也比平时妩媚了好多。窗前的桃树影影绰绰，像搔首弄姿的老朋友向他招手一样。阿望转过头，看着气得喘着粗气的桃花，说：“妈，我大了，不念书了，就能帮你做好多事，我们的日子会过好的。”
　　 阿望小学毕业，初中一天没上成。这天晚上刘能人就走了。桃花的眼泪决了堤一样奔流出来，她紧紧抱住儿子，笑着说：“这下清净了，这下清净了。”
　　 第二天天不亮桃花就起来，她要载着阿望去山前的那块田里，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秋季雨水多，冬葱都快食指粗细了，她要松松土，让这些绿莹莹的小苗往深里长。人有了目标就有了力量，等这一季的蔬菜卖了，就能给儿子买个轮椅，他就能自由了，自己也省心了。想到积攒的钱可以买个腿脚给心爱的儿子，桃花的心里美美地醉着。她弯着腰，锄着一行行葱间的小草，偶尔伸出手拔掉夹在葱中间鱼目混珠的粗壮的杂草，回头看看树下的儿子。他安详地靠在树干上，俊朗的脸庞像自己小时的模样。唉！若不是腿不方便，他该是多么有朝气的小伙子啊！桃花的心里揪了一下，多少个夜里她睡不着，叩问苍天这是为什么？是上天给刘能人的报应吗？为什么要把这种苦加在儿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