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说下就下，像撒豆，砸到地上噼里啪啦脆响。淑珍挤下公交车，把手提塑料袋顶在头上，一路小跑赶到家，进屋的时候衣服还是淋湿了。她扶着门框，拍着胸口喘会儿粗气，然后颓然坐到椅子上，抹了抹眼睛，不知是擦雨水还是擦眼泪。
　　 小娟赶忙倒一杯热水放到淑珍面前：“这鬼天，刚才还出太阳……”一看淑珍表情不对劲，“妈，又怎么了？”
　　 淑珍啜泣起来：“老东西，要死的人了，还把钱看得那么重，小东的孩子过生日，我问他要工资卡，他就是不给，跟要他的命一样，财迷神经，不怪娘家人说他，一点不冤枉，不是看他躺在医院里，我早又骂上了！”
　　 小娟紧挨着淑珍坐下来，说：“爸抠抠唆唆一辈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地上掉一分钱，别人都不捡，他捡起来。”小娟想起父亲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像个蒙着眼罩的驴子，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口草料就打发了，如今摘下眼罩，却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心里一阵酸楚。“咱家要不是爸支应着，早就塌架了，以后你大手大脚花钱的毛病也得改改了。”
　　 “你也这样说我。”淑珍吸溜一下鼻涕。
　　 “爸怎样了？”
　　 “还不是那样，要死不活的。”
　　 淑珍自己没有收入，家里开销全靠老赵那点退休工资，如今老赵躺在医院，万一真的撒手而去，连这点退休工资也没有了。人常说“酒壮色心钱壮胆”，这话一点不假，手头上没有一点闲钱，说话都不硬气，以后的日子还咋过？淑珍为此感到委屈。
　　 “妈，不是还有我和小东吗，我和小东养活你！”小娟看出淑珍的担心，安慰道。
　　 淑珍叹口气去换衣服。小娟这句话让她感到暖心，毕竟女儿和当妈的心贴得近，不像小东，小时候怕他不好好读书，毕业后又怕找不到好工作，参加工作了又怕找不到好媳妇，真是没一样让父母省心。淑珍两口儿就小东这么一个儿子，小娟是嫁出去的人了。好不容易给小东娶了媳妇，现在又惦记着儿子受媳妇欺负。都说生儿容易养儿难，当父母的恨不能把肉割给他们吃，买房，结婚，生孩子，哪一样都要花钱。一家人把心都操持到儿子身上了，若儿子再忤逆不孝，这一辈子还能指望谁去。
　　 淑珍生性要强，和老赵结婚后，家里大小事都由她大包大揽。亲戚邻里，婚丧嫁娶，礼尚往来，送出去的总比别人多，外面落了个好人缘，可苦了老赵，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就知道生扛死拽，没个节假日，有时候下了班还去私企打工。有一年老赵单位长工资，百分之六十的名额，厂里实行车间推荐、无记名投票、甚至抓阄，招数使尽了，仍不尽如人意。有人为长一级工资抢破头，喝药上吊，寻死觅活的，脸面都不顾了。老赵发扬风格，把长级名额让给了别人。淑珍知道后把老赵骂得狗血淋头，说你当好人，把脖子扎起来，不吃不喝不当紧，可这一家人以后跟着你吃风屙屁啊？老赵站在屋当间，低头塌腰，不敢直视淑珍，像挨老师训斥的小学生。淑珍骂着竟哭起来，卷个小包袱背在肩上，牵着一儿一女去了老赵的单位，找到厂长，哭着闹着要厂里打证明和老赵离婚。厂长白白净净，耳朵又薄又大，像头上长了一对肉翅。他惊讶道：老赵这个人不但技术好，为人也好，在家里更不用说，公认的模范丈夫，要离婚总得有个理由吧？淑珍说他不关心家庭，不学无术，不求上进。
　　 厂长一听，脸阴得要渗出水来：“胡扯！”厂长冲淑珍吼道，透明的耳朵开始泛红，布满网状似的血管。厂长就说起一桩往事，有一年大年初一，公司一台割煤机在井下出了故障，怎么也摆弄不好，打电话向厂里求援，说割煤机日进煤墙里趴窝了，要厂里赶紧派人帮忙检修。厂里半夜把老赵从床上揪起来，拜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赶到井下。也多亏了老赵，没用一小时，设备就恢复运转。厂长瞪着淑珍，“这叫不学无术？这叫不求上进？”肉翅一样的耳朵还扑棱两下。“我忙得放屁的空都没有，懒得理你，你赶紧带着孩子回去。”
　　 淑珍这才停止哭闹，说到正题：“厂长，既然老赵表现这么好，这次长级，为什么不给他长？你也不用口是心非糊弄俺娘们儿，你嘴里说长级是为了鼓励先进带动后进，难道老赵也是后进人物？要说照顾困难家庭，看看俺们娘儿三，全靠老赵一人养活，还有比我们生活更困难的吗？”
　　 厂长终于明白过来：这娘们儿给自己下了个套，离婚是假，要求给老赵长级是真。自己竟然糊里糊涂钻进这娘们的套子里，既如此就好人做到底，他抓起电话打到综采车间主任办公室，问老赵这次为什么没有长级？主任作难地说车间因为长级的事快炸窝了，几乎要停产，大家互相攀比，见了面像仇人，就差提刀拎桶给人放血了。赵师傅主动放弃长级指标，说他是厂里唯一高级技师，如果他放弃长级，职工们可能会减少摩擦不再攀比，长级工作就好做一些。厂长放下电话，沉思良久，转过身，一本正经地对淑珍说：“妹子，你先回去，赵师傅这次要是长不了级，我把我这一级给他。”
　　 后来，厂里从各车间班组剩下的百分之零点几的长级指标里凑了一个长级名额给了老赵。事后，厂长对车间主任说，幸亏老赵的老婆文化不高，她要是敢再有点文化，给她个总理也能当。
　　 其实长一级工资也就十二元钱，可别小看这十二元钱，那时候一斤猪肉才一块多钱，还不含添加剂，纯天然食品。十二元钱就是一家人一个月的菜钱。
　　 要说淑珍从小也生在乡下，但与皮肤粗糙，脸色黑红的乡下妹子不同，用当地话说就是长得“排场”，两条发辫盘得麻花似的，水葱一样的肤色，削肩细腰，走起路来莲花轻步，像舞台上的花旦，就是个性泼辣张扬。淑珍姥姥时常感叹：淑珍这朵鲜花，可惜生到沟崖里了，人家是狗尾巴草，可人家长到金銮殿上了，你跟狗尾巴草就没法比，这就是命，要是搁在古朝古代，淑珍不是娘娘也是诰命夫人。
　　 那时候，乡下妹子一门心思要嫁到城里，淑珍自然也不例外。王宝钏为何嫁给薛平贵？若无梦中昭示薛平贵龙眉虎目，有帝王之相，相府千金会无缘无故将绣球抛给一个要饭花子？
　　 当时乡下还流行一句土话：吃红薯，屙红薯，红薯疙瘩擦屁股。为何？农村太苦，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顿大米白面。
　　 也有姐妹们嫁到城里的，但都不尽如人意，男方不是岁数大就是长相孬。淑珍嫁的男人姓赵，还是二姨的小姑子牵的线。姓赵的男子在城里一家工厂上班，样样都好，就是话少。不过话说回来，一个男人整天啰里啰嗦，东家长西家短，娘们一样，也太不稳重。贵人语迟，还是话少的男人靠谱。
　　 老赵——那时候还是小赵，比淑珍大五岁，已经二十八了。当时提倡晚婚，大龄未婚的年轻人很多。淑珍去过小赵厂里一次。小赵还请了一天事假，专门陪淑珍在城里逛了一天，中午在一家饭店吃灌汤包。由于吃灌汤包的人太多，两人做了分工，小赵排队买包子，淑珍负责找座位。饭店里人挨人，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淑珍只好守在桌子旁看着别人吃，别人吃完了，淑珍赶紧抢占位子。等了一个多小时，小赵才端着两笼屉包子回到座位。小赵说不管南来的北往的，到了这里不吃灌汤包算白来。淑珍看着小赵夹起一个包子，皮薄透明如纸，里面的汤汁沉甸甸的，像灌满了水的袋子，咬一口满嘴流油。淑珍也夹起一个包子咬一口，顿时鲜香味道萦绕鼻端，那种感觉简直妙不可言，像吃龙肝凤胆。可惜太少，一笼屉才十个小包子，没吃够。当时淑珍心想：就冲着灌汤包，也得嫁到城里去。城里不但高楼林立，马路宽阔，更重要的是吃得好。
　　 回到厂里已是傍晚，两人在职工食堂吃过晚饭，然后在厂外的林荫道上散步。小赵走得快，总是拉下淑珍一段距离。此时天已经黑透，行人稀少。淑珍紧走两步，和小赵肩并肩。两人肩膀蹭来蹭去，淑珍感觉有些飘乎乎的，而小赵却像个木头人，无动于衷。于是淑珍耍了一个心眼，故意绊一下，身子往小赵身上靠。小赵惊慌失措，竟然后退半步，淑珍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一下子没了心情。淑珍暗道：这男人一点情趣也没有，倒是把自己弄得像个女二流子。
　　 回到家，淑珍感到憋屈的慌，说小赵这个人怪实诚，就是有点憨鳖，我总不能和一个憨鳖过一辈子。姥姥笑了，脸上的褶皱花一样绽放。姥姥说憨鳖男人都是慢热性子，急不得，得像炖老母鸡一样小火煨，等煨得差不多了才能揭盖子，到那时，是撕了吃还是切了吃，都由你说了算。他是再也离不开你了。
　　 淑珍出嫁的时候，村里的姐妹们都来送她。厂里还派了一辆汽车接淑珍，亲戚好友一直把淑珍送到大路上。姥姥站在路口不停地挥手，禁不住老泪纵横，嘴里不停念叨，淑珍这闺女亏材料了，娘娘的身子丫头的命。
　　 嫁给小赵——当然后来成了老赵，着实在城里过了一段安安稳稳的舒坦日子。随着女儿、儿子的出生，淑珍发现苦日子才开了个头，天天缝补浆洗，煮饭烧菜，跟乡下没什么区别，要命的是钱总不够花。在乡下，娘们儿跟男人们一样下地干活，薅草搂沟，锄地插秧，还得剜菜喂猪，洗衣做饭，和婆婆吵，完了再和儿女吵。淑珍没人可吵，她和自己怄气，嫌自己没用，也怪男人没本事。
　　 但每次回到乡下，淑珍还是驴粪蛋儿外面光，人前装得快活开心，风光无限。村里人和以前一样羡慕得要死，淑珍走到哪儿，他们的眼光就追到哪儿，看她穿的衣服面料是的卡还是华达呢，手表是梅花牌还是双狮牌。三姑六舅七姨八婆，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的亲戚都央求淑珍帮忙在城里给闺女找个婆家。
　　 苦乐对折，各占一半，淑珍心想。还是母亲说的对，哪儿都不养闲人，嫁到城里也有你吃的苦头。在别人看来嫁到城里就等于吃皇粮享清福了，不管人前人后都是四面玲珑，八面来风。只有淑珍清楚，那不过是屎橛子蘸糖稀，暂时先让你尝点甜头。
　　
　　 二
　　 第二天一早，淑珍提着饭煲赶到医院。老赵已经睡着了，小东躺在另一张床上，头枕着被子，双手抱着后脑勺，眼里布满血丝，显然没有睡好。
　　 淑珍小声道：“晚上没事吧？”
　　 小东嘟囔道：“爸晚上不睡，也不让你睡，一会儿一尿，折腾人。天亮了，别人都醒了，他睡着了。”
　　 淑珍把饭煲放在床头柜上：“你小声点，别把你爸吵醒了，快吃饭吧。”
　　 老赵还是醒了，看着淑珍笑一下：“来了，一会儿让小东回去吧。晚上他不睡，光玩手机了。”
　　 小东一听，来了气，心说：“我敢睡吗？晚上你瞪着两眼，眼珠子滴流乱转，绳牵了似的，两条腿不停地颠来倒去，一会儿要靠到床头，一会儿又嫌热要掀被子，来回翻腾，好像黑白无常要来收魂。”小东不理老爸，抱着饭煲呼噜呼噜喝稀饭。
　　 淑珍对老赵说：“你也吃点吧。”
　　 老赵摇摇头。到了这个时候，老赵已经什么东西也吃不下了，靠输液维持。自己躺床上遭罪，老婆孩子也跟着受累，都知道眼下是在熬日子，老赵就盼着早死，他让大夫把药停了，只输水。大夫不同意，说要是把药停了还住什么院？回家算了。淑珍知道老赵是想省钱，医药费公家能报销，但不是全报，自己还要贴一部分。
　　 早先老赵只是胃疼，不舒服，去药店买些止疼药吃，疼痛会减轻一些，后来就不行了，后背痛得厉害，实在打熬不住，到医院检查是胃癌。医院立即手术，将胃部切除三分之二，然后化疗。不到半年，病情出现反复。大夫说这个病发现时已经晚了，要是早发现，早治疗，切除癌肿，治愈的希望还是蛮大的，现在癌肿已经扩散转移，病人内脏、血液里都有癌细胞，医学上已经无能为力，用药也只是延长生命。淑珍开始无法接受，人前再要强，身后总有个后台支撑，这个后台支撑一倒，台前的人也跟着倒。淑珍一家都在经历这一段痛苦煎熬，人也消瘦许多。淑珍的体重从一百四十斤下降到一百二十斤。
　　 老赵开始化疗后，知道了自己的症状，感到时日无多，就把工资卡从淑珍手里要过来，自己保管。淑珍每次用钱都要先向老赵说明缘由，征得老赵同意，才将工资卡交给她，采购完还要把工资卡还给老赵。这让淑珍很不适应。
　　 想起和老赵过的这一辈子，用淑珍的话说，吃糠咽菜有点夸张，但先甜后苦却是不假。老赵是那种打几拳跺几脚也整不出一个响屁的主。这也确定了淑珍在家里的地位，淑珍说东，老赵不敢往西，什么都听淑珍的。老赵的同学朋友们劝他，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飞。你现在不修理她，将来等你老了，把你扔大街上也没人管，好像不打老婆就不算个男人。老赵觉得夫妻总得讲个“情”字，人家给你养孩子，做好饭给你端到跟前，晚上还陪你睡觉，你啥心不操，吃饱了，也爽了，竟然打老婆，还是个人吗？
　　 小娟小东上学后，淑珍就出去打工，在饭店端过盘子，在超市当过销售员、卖过保险，还租房开过缝纫铺，给人做衣服、锁裤边。淑珍赚的钱大部分都贴给娘家，姥姥吃淑珍带给她的荔枝，直吃到口舌生疮流鼻血，不知道荔枝吃多了上火，还说这是过去娘娘吃的东西。姥姥没事喜欢搬个马扎坐在太阳底下，对村里人说，淑珍住在城里新区A座六楼，楼下全是卖金银首饰的，好像这些店铺是淑珍家开的。其实别说姥姥，就是淑珍也没弄明白A座B座到底是什么意思。姥姥喜欢说，村里人也喜欢听，感觉城里很神秘。每次说了之后，姥姥心里觉得舒坦，村里人听了就想早一点把女儿嫁到城里去。一到逢年过节走亲戚，淑珍两口儿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回来，不但淑珍面子光，父母也是欢天喜地，仿佛淑珍真的生活在蜜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