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个高档小区遇到读高中时我暗恋的女同学，而且以这样一种关系相见。
　　 当李梦娇打开门不过三秒钟，我就认出来了。她的声音刻在我脑海里，那声“师傅你好”，更一步加强了我的判断。她说的普通话总是带着她老家不知河南哪里地方的口音，将师傅的傅，发成fo音。当年我，大钢，还有梦娇，被称作班上的三角板，大钢是班长，钝角，梦娇是副班长，直角，我是学习委员，锐角。我们三人的成绩，总是班上的前三名。这其实不能说明我和大钢有多努力，而是因为当初全县中考时分校，我和同村的大钢与县重点学校擦肩而过，结果被随机分到三流中学，县二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的成绩一下子被突显出来。我们成为三角板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三个人的作文都不错。很多次被一同贴在校园墙报上，更多的是被副班长在课堂上作为范文朗读。梦娇的“师傅”的发音，就是那时被同学们作为话题取乐的。
　　 但是让我绝对认定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当年梦娇的根据，是她的这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澈、亲切和充满憧憬的神韵。当年，这双眼睛不但植入了情窦初开的我的脑海，还一度影响了我毕业后人生观念的选择。以至使我在无数个黑夜里碾转反侧，在梦想与现实的掂量上一次次失眠。
　　 现在，二十八年后的今天，这双眼睛又在和我对视。只是，她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不但岁月雕刻了我的脸，更因为我戴着防风的纱帽，只露出一双眼睛。梦娇认不出我，我也不想她认出我。
　　 匆匆干完活，梦娇问我多少费用。我在心里问自己，我怎么收？我照章收费吗？我心里残存的一丝柔软在说，你好意思收你曾经的同学，年少时心中女神的钱么？不能收。那我说，算了？不收钱？她会怎么想？她会认为我是讨好她吗？我这劳动不值钱吗？她不更会看轻我吗？我犹豫了几秒钟，又嗫嚅了几秒钟，心里有点发怯地看了梦娇一眼、说：“一，一百块。”
　　 “一百块？”梦娇有点诧异地望着我，“你这师佛（傅）怎么收费的？”我一听她这口气，心里咯噔一下，更加诧异地望着她。
　　 “师佛（傅），我同学交代我，这机器修理费该是两百块左右，你怎么收费这么低呀。以此为生计，就要按实收费嘛。你必须尊重自己的劳动嘛。”
　　 我羞愧无言地接过梦娇递过来的两百块钱，道声谢，用最快的速度逃进电梯里。
　　 往事如烟，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年毕业考试完的第二天，李梦娇请我和大钢一起到镇上饭店吃一餐饭，吃“点菜”。那时我还没有在饭店点菜吃饭的经历。倒是大钢和梦娇有个几次这样时尚浪漫的经历了。大钢是家中独子，家境比我家好多了，可以请得起梦娇吃“点菜”。我有自知之明。一是没钱，二是没勇气。那时我成熟迟，猴子的身材，笨熊的心窍。经常粘在大钢身边晃悠，给梦娇和大钢免费照明。直到高三第二期伊始，我青春的血液终于奔腾起来，试图将同学对我们三人的称呼从三角板换成三角恋。但是梦想尚在发芽就自我掐断了。大钢不论身材长相还是谈吐举止都比我潇洒，更主要的是，梦娇的态度明显告诉我，我青春的激流只能潜流暗涌。虽然我还没恋爱就尝到了失恋的滋味，但我不怨恨梦娇。现在梦娇愿意请我和大钢一起吃饭，我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我当时居然就是这样一点出息。
　　 饭桌上，我们谈了很多，关于文学，关于梦娇回老家去的事情，关于毕业后的打算。梦娇说：“不论我们以后靠啥谋生，我们都不能丢下文字。假如我们预考都取了，我们就都去报考同一所大学中文系，实现我们的文学梦想，一生当作家，写出名扬中外的名著出来！”我看到梦娇热切地注视着我们的大眼睛，心里十分激动，大声说好。当时，我对文学有着炙热的梦想，仿佛它是构筑未来人生的全部内容。
　　 但是大钢给这个梦想当场浇了一瓢冷水。他夹一粒花生米丢嘴里，把筷子啪地放碗上，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一贴，抱肘在胸，眼光乜斜地望着我们说：“靠文学没有出路！自古文人都清贫。要想宏图大展，要想出人头地，必须先要有经济实力。谁说的来着，百无一用是书生，文字只是是用来装潢和应付的，将它作为安身立命之本，那是幼稚的想法！”
　　 “物质和精神，我们不能或缺嘛。”梦娇有点不悦的神情，“清贫怎么啦，清贫往往孕育着一种精神力量，可以战胜许多困苦。也许我们将来都不会将写作当作生计，但是我们可以用它丰富我们的精神嘛。”
　　 和煦的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映照着梦娇的青春笑脸，从侧面看，她脸上一层细细绒绒的汗毛闪着微微的光，柔媚了我眼里梦娇脸庞的轮廓。夏日的风拂动窗外的苦楝树枝，晃动的树影落在大钢的脸上，使得他方正的脸庞在梦娇的眼里一时斑驳破碎起来。
　　 后来，我们三人通过了预考，但是只有梦娇考取了大学，我和大钢双双栽下独木桥，跌进了孙山。大钢不服气，从孙山里钻出来，第二年又去挤。而只能我恋恋不舍地在父母的叹息声中，去学习当时吃香的无线电维修以此谋生。
　　
　　 二
　　 我从培训班回来开始在村里修电器的时候，大钢也从学校回来了。我闻讯去看大钢，他当时正躺在床上伤心着，他这次连预考竟都没有过。他娘坐在床头着急地在安慰他。他父亲站在地脚中央，抽着烟，默默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没考上，回农业社作田作土或者学门手艺，都能养活人。一颗露水一棵草，总会谋得一条生计！”
　　 “读了十三年书，还是回来搬泥巴坨，别人不笑死，我自己脸也会丑没了！”大钢翻过身去，背对着我们。
　　 “丑？种田人哪丑了？种田人靠劳动吃饭，不偷不抢，不蒙不骗。活得舒坦。”
　　 “舒坦？累得牛一样的，一年到头没见钱，这算舒坦？我才不会种田死受。我要做轻松体面的事情，我要来钱快的活路！”
　　 “来钱快？你看文浩学这行来钱快。你学不学？”大钢娘坐在床边，怯怯的言语中饱含讨好的语气。
　　 我说：“大钢，你要是感兴趣，你可以去学机电维修，比我这个简单，来钱更快！我们那培训班常年流水似地招收学员。”
　　 大钢翻身仰躺着，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蚊帐顶棚，一只蚊子卡在帐孔里，进出不得，嗡嗡地叫。
　　 后来大钢果然到城里找个师傅学机电维修去了。
　　
　　 “师傅，等一等，你有东西落我这里了！”正要走出小区的我被后面的喊声打断了回忆。落下东西？我回头看，梦娇手里握着电烙铁，从楼门里款款向我走来。哎呀，幸亏我没有摘下遮风帽。
　　 她在我眼里，依然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染色的卷发披在双肩，穿着一件粉红色风衣，一双浅筒黑色棉靴，一点也没有岁月沧桑的迹象。冬日薄薄的阳光从云缝隙里照射下来，落在梦娇身上，我盯着她一眼不眨。梦娇微微皱一下眉头，低头看一下自己身上，又抬头看着盯着她的我：“师傅，这是你的电烙铁嘛，你放在桌底下忘了拿呀。”
　　 我惊醒过来：“哦！嗯，是的，谢谢美女。”我有点语无伦次地接过电烙铁。梦娇嫣然一笑：“不谢。你没有这个，会影响工作的。”她抬起右手掌在胸前，像QQ里的表情一样轻轻晃了晃，“再见，师佛！”
　　 梦娇飘进楼门，那片粉红色却飘进我脑海。
　　 出了小区大门，正要骑车走时，手机接到文友群的消息通知，市文联组织一场免费文学讲座，时间在后天上午，有时间的群友尽早报名。
　　 自从买回电脑，独自一人在文学的路上躇躇独行的我，终于找到了一群同路人，不但和当地的文学爱好者有了联系和交往，写的东西也都在本地文学网络发表，有了交流和被指点的机会。这样的讲座，我当然不想落下。我将用户预约时间做了调整，腾出后天上午时间。
　　
　　 当年，我才做这行时，穷家薄业的，没有到城里开店的本钱，只能在乡下艰难地经营着自己的生计，农村不富裕，电器也多是城里淘汰的，维修难，收入也不高。我白天忙忙地东奔西跑，晚上琢磨白天的业务难题，心里常常惆怅着生计的艰难。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依然不争气地老想着毕业那天梦娇看着我和大钢的神情，对我们说的话。一天深夜，我又一次翻看同学的留言册，琢磨梦娇给我的留言;一个人对梦想的态度，不是看梦想有多么高远宏大，而是对梦想坚持的恒心和毅力。
　　 说得对，我忽然心里激动起来。我白天虽然劳累，但晚上可以坚持我的写作，我不图名利，就将它当作我的精神寄托。梦娇上大学去了，一定依然坚持文学写作。我和她的现实生活距离虽然差别巨大，但是我可以和她保持一致的梦想。我也承认，我是希望能和梦娇有共同的地方。我莫名激动的源头和动机虽然有点不那么纯粹，但我有这个权利！只可惜梦娇上大学去后杳无音讯。我猜想她应该和大钢有联系。
　　
　　 大钢比我厉害多了，学了半年就啥都可以弄了。恰好师父另谋高就，把店子给了他。隔了一个月，我去他店子里瞧，待修的电机垒老高，生意好得不得了。大钢坐在修理桌前，叼着烟，边给电机嵌线圈边爱理不理地回答我的话。啥人！我心里说，啥了不起的，有个店子就看人乜斜个眼了！心里悻悻然正要走时，看到一边桌子上一封信，我一看就是梦娇的字迹。难怪他那么趾高气扬的，果然了不起，梦娇还在和他联系着。我这人就是没出息，一心想知道梦娇的消息。我立刻换上一副嬉皮笑脸，打听梦娇的情况。不想大钢冷笑道：“我不想理她了！她要我不要一心想着忙着挣钱生计，闲时将文学写作坚持下来。这小妞脑子有毛病！”
　　 我吃了一惊，大钢居然鄙视起梦娇来了，居然将她唤作小妞，居然说她脑子有毛病。仿佛，这嘲笑话也是冲着我来的，我忿忿骂道：“你才脑子有毛病！”
　　 大钢皮笑肉不笑地瞟着我：“文浩你是喜欢她吧，你不是也还在做文学梦啦，我把她让给你算了。”
　　 我将那个寄信人地址写着内详二字的空信封狠狠朝他掷去：“你牛，你牛个屁！”转身走了。
　　 再隔一个月，我又恬不知耻地去，想弄到梦娇的联系地址。却恰好看到个年轻人在店子里气势汹汹地在对大钢吼道：“想在我面前耍奸猾？你还嫩了点！赶紧退钱，不然砸了你这个鸟店！”大钢则是一脸求饶的神情。
　　 待那人走了，我问其故。大钢悻悻地说：“没想到那家伙是个内行，没糊弄过去。”
　　 但是大钢糊弄起我一点也不含糊。他说梦娇的信他都烧了，她家地址也不记得了。
　　 我说：“她不是在读大学吗，哪个大学你总记得吧？哪个系你总记得吧？”
　　 大钢点着一支烟，噗地朝我脸上喷出一口烟雾：“山西大学，中文系！哎，文浩，我跟你讲呀，别做什么文学梦了。现在社会上人人都一心想着挣钱致富，哪个还弄那玩意儿！那玩意又费精力又当不得饭吃，一心搞你的无线电修理才是紧要的。别不务正业，误了自己的正经生计！”
　　 哈呀！眼见他开了个店子挣钱比我多，居然教育起我来了。管你屁事啊？我心里忿忿然。我业余玩我的文字，又没荒废正事，我偏要执迷不悟。
　　 但是大钢继续说：“我还要劝你不要想着和那个神经质去套近乎了。我都差点被她迷糊心窍了!小平同志说的好，会捉老鼠的猫就是好猫，管它黑和白。捉不到老鼠，有啥用啊！什么文学创作，精神食粮！幼稚！我是再也不会弄这个了。”
　　 “大钢，你这个家伙，我偏要去套近乎，你管得着吗你!”大钢看着我气愤的脸，阴险地笑着。不对，好像是耻笑着。我记不清了。
　　 “李梦娇，你好。”不行，太生硬了。“亲爱的梦娇，你还好吗？”啊也，更不行，你又不是大钢，矫啥情啊？“老同学，别来无恙？”哎呀，文浩，你有点出息好不好？胆小如鼠的家伙！“亲爱的梦娇同学！”嗯，就这个了，我再热烈大胆，也不能过于唐突，显得没涵养吧。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慢慢来，不急不急。我口里念着不急，开头的称呼却就搞得我心突突跳，汗都下来了。写了半夜，才整出我平生的唯一一封情书。
　　 但是大雁携着春意归去，却不见带着北国柔情回来。我的情书遗失在岁月的风里，思念随之渐飘渐散了。
　　
　　 如今，我却用这样一种方式和梦娇重逢了。她还是那么的让我赏心悦目，住在高档小区里，也一定也有着体面的工作。我呢？骑着摩托车，冒着严寒酷暑，东征西讨似地在各个小区里穿梭，为他们维修电器。我为生计而奔忙，梦娇却在享受着美好的人生了。而我，只能将对生活的向往寄托在文字里。对了，梦娇是否也还在坚持写作呢？
　　
　　 三
　　 这次原来是邻省某大型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到本市来交流，以本市文联为媒介，利用本地文学网络平台，面向广大文学写作爱好者，为杂志社征集稿件。今天的讲座主题是：夹在生存和生活之间的文学创作——《生计》带给我们的启示。
　　 我迟到了两分钟。进去时刚好听到讲座主持人说：“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请出我们今天的主讲老师,资深编辑，李梦娇女士，为我们做精彩讲课！”
　　 当我看到一片粉红色飘上讲台的时候，我终于相信这不是同名同姓的另外一个李梦娇。她就是我的同学，那个让我曾经难以忘怀的人，那个影响了我人生观和价值观的人。我无法形容此刻我激动的心情。梦娇不但没有放弃写作，还成为了资深文学编辑。我和她真的一直有着共同的爱好和梦想。虽然现在她是老师，我是听众，但是我觉得文字可以使心灵相通，我不觉得因此而有距离和层次的差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