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麦子·玉米·黑豆(小说)
麦子
麦子不想长在麦田里。麦子想长在城市里,楼很高车很多的城市里。
麦子当然不是麦子。麦子是麦田边一座村庄里,一个女孩的名字。
后来,麦子真的去了城市。麦子太想去城市了,高中书还没读完,别人一叫,麦子就放下正读的书,走了。
其实还没到城市,麦子进了离城市老远老远的一座工厂里。麦子在机器旁一站,一天就过去了。
星期天,麦子喜欢坐车往城里跑。麦子太喜欢城市了,麦子喜欢看城市车来车往高楼林立的模样,麦子喜欢看城市里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模样。麦子看着看着,就感觉心慌慌的,眼前花花的。
麦子后来迷了路。
再后来麦子认识了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看麦子的样子很城市,小伙子说话的声音很城市,小伙子走路的样子很城市,小伙子当然是城里人。
麦子和小伙子最初一前一后走在城市里。
麦子和小伙子后来手挽手走在城市里。
再后来,麦子就躺在小伙子的怀里。
再再后来,小伙子就领麦子进了一间小房子。
麦子最初感觉很害怕,很疼,麦子后来就哭了,哭着哭着,麦子又笑了。
再后来,麦子找到小伙子,说,咱俩结婚吧,我将自己都给你了。
小伙子望着麦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像不是麦子在说话,而是麦田里麦棵上一穗麦子在说话。
小伙子后来哧哧笑着说,麦子麦子,你还真是一穗麦子!
小伙子说完从身上掏出一沓钱,塞在麦子手里,让麦子走。
麦子一下就哭了,眼里流出泪来,麦子忽然看见城市的高楼大厦在她眼前突突突抖个不停,麦子睁开眼,小伙子早不见人影了。
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后,麦子就不再叫麦子了,叫阿花阿芳阿丝阿丽阿猫阿狗反正不再叫麦子了。
麦子开始在城市的发廊发屋美容院按摩院酒店饭店和很多城里男人干那事,麦子不再感觉害怕不再感觉疼也不再哭泣或者笑,麦子就像一地熟透了的麦子,男人想咋割就咋割。
男人折腾完了,就给麦子递过钱,麦子大大方方伸手就接了。
麦子想,这就是城市,用我所有的换回我所需要的,城市真好!
麦子从一座城市走到另一座城市,麦子成了城市发廊发屋美容院按摩院酒店饭店间漂着的一粒麦子。
麦子感觉自己很快乐。
有一天,麦子回到了麦田边的村庄。麦子的嘴唇很城市地红着,麦子的头发很城市地黄着,麦子的裙子很城市地在风中飘着。麦子进了村庄,好多人愣愣地望着麦子,忽然一个个朝麦子大声喊着,麦子!麦子!
麦子一下愣愣的,心想他们喊谁呢?
后来,麦子才想起他们是喊自己呢。
麦子的心里一下潮潮的暖暖的。
麦子妈说,咱不去了,咱在村里种麦子。
麦子爸说,咱不去了,咱在村里割麦子。
麦子撇撇嘴,心说我才不想一辈子种麦子割麦子呢。
麦子一转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麦子还是回到了麦田边的村庄里。不是麦子在城市间漂累了,是麦子得了病,得了那种不敢叫人知道的病。
麦子整天整天躺在屋里,蔫蔫的,像一穗被雨淋得快要发霉的麦子。
麦子妈流着泪说,咱看好了,咱在村里种麦子。
麦子爸流着泪说,咱看好了,咱在村里割麦子。
麦子噙着泪点了点头。
麦子将自己在城市里挣的钱一张一张花完了,麦子的病还没看好。
麦子后来就不想活了,麦子用爸妈割麦的镰刃子,将自己当成一棵熟透的麦稞子,偷偷割倒在村口的麦田里。
现在,麦子躺在村口的土坡上,麦子的身边,一大片一大片麦子,年年春天绿,年年夏天黄。
玉米
玉米最初引起人注意,是因为她的名字。
黄玉米黄玉米。老师在上课前点一回名,同学就嘻嘻哈哈笑一回。
虽然同学大多从农村来,但同学还是感觉玉米的名字很乡土很农村,农村得让同学都替她着急。同学来城市前,都有个很农村的名字,但现在都改成了很城市的名字。
晚上睡觉前,同学说得最多的是玉米的名字,同学为玉米想了好多名字,有的时尚有的新潮有的古典有的好听,全都不再农村。同学想得再也想不出了,但玉米的一句话,让她们觉得,想得再多也是竹篮子打水。
玉米说,名字是爹妈给的,我一辈子都不改!
玉米说得很庄重,庄重得让同学再也不敢说起为她改名字。
同学在星期天喜欢在城市里逛,同学说从初中读到高中读得脑瓜疼,还不是为了来城市,成为城里人。同学一群群手挽手走在城市里,感觉自己真像个城里人。
只有玉米不。玉米星期天喜欢在水房里哼着歌洗衣服,喜欢拿本书在校园草坪里边晒太阳边看书,喜欢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
同学自己感觉像个城里人不说,还要让玉米也出去感觉一回。玉米摇摇头,玉米说她坐车晕车看见满街高楼大厦头晕走街上迷路。同学不信,出门硬拉上玉米。玉米刚上车,就吐得遍天遍地,吐得一车人朝着玉米翻白眼。
同学下次出门便再也不敢叫玉米。玉米因此考试回回拿第一,全系第一。因此回回考试,总有同学央求玉米救自己。
玉米最初不肯,说什么都不肯。同学就说,你不救这回肯定就死定。同学说得可怜巴巴,说得玉米终于心一软,指着同学脑门说,只这回,下不为例!
考场里,玉米写个纸条,正要救人,让老色逮个正着。老色看看玉米的试卷,在花名册上登记后,沉着脸说,等候系里严肃处理。
老色名字当然不叫老色。老色姓王,老色很老,头发眉毛都快白了。老色讲课时喜欢望着教室里的女同学眯着眼笑,老色课讲到动情处喜欢用白白的手轻轻拍拍女同学的肩膀。同学便都说,老色很色。
同学说,去求求老色吧,让老色对你眯着眼笑笑,让老色用白白的手拍拍你的肩,肯定不会让系里知道。
还有同学说,就是让老色色一回,也是值得。
但玉米将头摇得很坚决。玉米说,我不去,就是系里给不及格我也不去。最后玉米还不忘补充一句,请以后不要叫王老师老色,我认为人家并不色。
后来,玉米照样及格了。听同学说,老色对人说,如果黄玉米不及格,我这门课怕是白讲了。再后来,同学便将老色叫成了王老师。
一眨眼就要毕业了,同学大多有了所谓的“爱情”。农村来的女同学“爱情”着城市里的男同学,农村来的男同学“爱情”着城市里的女同学。“爱情”不在乎长久,但“爱情”可以让他们留在城市里。只有玉米没有。玉米不想有。
但玉米还是让诗人“爱情”上了。诗人父母开着公司,诗人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但诗人喜欢写乡土诗,诗人说只有古朴的乡村才能拯救城市堕落的灵魂。
诗人对玉米说,黄玉米,你很纯,我爱你。
玉米对诗人说,你爱我但我不爱你。
诗人说,黄玉米,你会爱上我也会爱上城市。
玉米对诗人说,我永远不会爱上你也永远不会爱上城市。
玉米说得很坚定,玉米说得诗人一脸痛苦。
同学劝玉米说,答应了吧,就算只是为了留在城市里。
玉米一脸不解地说,我不爱他,凭什么答应他?!何况,我也不打算留在城市里。
同学便望着玉米连连叹息,同学感觉玉米四年大学算是白上了,怎么到现在还是个这样农村的玉米?!
在班上同学还在为留在城市而努力奋斗的时候,玉米提着行李,对谁一声招呼都没打,就一个人悄悄走了。
几个月后,班上同学收到玉米的信,信里还夹着张照片。照片上,玉米与一群脸蛋红红的孩子站在一所乡村小学门口,玉米仰着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在玉米身边,是一片绿油油的玉米地,一棵棵玉米吐着长长的红缨子,看起来好看极了。
黑豆
是小时我父亲讲给我的。
我祖父是我老家罗局镇牲口集市上的经纪。
经纪,就像现在的买卖介绍人吧。那时候,谈钱是很可鄙的一桩事,即便是土里刨食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也像古代的文人雅士一样,羞于谈此阿堵物。卖马买牛卖羊买猪甚至粜一二斗麦子玉米,找个经纪,买卖双方便在袄袖里衣襟下破草帽里各伸一只手,摸摸捏捏,比比划划,讨价还价。直到经纪说,成!或者好!便有人说,人家张先儿说了,买吧。另一个人说,成,咱听张先儿的!我祖父姓张,先儿像现在的老师先生。
由此可见,我祖父在集市上的威信。
我祖父早上起来,咕噜咕噜漱过口,喝一罐浓茶,吃一锅烟,我祖母已将早饭端到了眼前。吃过早饭,再咕噜咕噜漱过口,喝一罐浓茶,吃一锅烟,便从家里牵出一头青毛小叫驴来。我祖父站在土坡坎上,一条腿向外一撇,便稳稳坐在了驴背上。我祖父颌下一撮白白的胡子向前翘着,让人老担心,他会不会让一股风从驴背上刮下来。
我祖父很瘦。
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从远处飘过来,田里犁地锄草的人不断抬起头,和我祖父打着招呼——张先儿,赶集啊——
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从远处飘过来,田里犁地锄草的人又抬起头,和我祖父打着招呼——张先儿,集散了啊——
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飘得听不见了,田里犁地锄草的人抬头望一眼天说——回吧,张先儿都回去了。
我祖父算是我老家罗局镇上的名人,田里那些犁地锄草的人,都是他的“粉丝”。
有一天,我祖父骑着毛驴,就这样走着走着,就看见一个人——一个饿昏在路边的四五岁的孩子。我祖父已快要走过去了,但后来又骑着毛驴折了回来。那是个饥馑连绵的年代,人们在路上时常可以看见饿昏的或者饿死的孩子和大人,就像现在人们对贪污腐败一样,早已见怪不怪。但我祖父是个软心人,我祖父跳下毛驴,就将那个孩子抱回了家。
我祖母一见那孩子,脸登时就黑下了。家里自己的孩子还不够吃,哪有别人吃的?
我祖父嘿嘿笑着说,看这娃多聪明,眼黑得像黑豆,给吃一口吧,一口饭可救一条命啊!
我祖父的一口饭,就救了黑豆一条命。
黑豆真的很聪明,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就像两粒刚从豆荚里蹦出的黑豆。黑豆嘴很甜,一声“爹”叫得清清脆脆,叫得我祖父心里痒痒的。
我祖父便很疼黑豆,比自己亲生的儿子还疼。
我祖父去我老家罗局镇上赶集,青毛小叫驴脖下的銮铃哗棱哗棱从远处飘过来,田里犁地锄草的人不断抬起头,依然和我祖父打着招呼——张先儿,赶集啊——张先儿,集散了啊——
只是人们脸上笑嘻嘻乐呵呵的——我祖父牵着毛驴走在前面,黑豆摇摇晃晃坐在驴背上,好像我祖父是儿子,黑豆是老子。
后来,黑豆就长大了,我祖父给黑豆盖了房娶了媳妇,就像黑豆是他的亲生儿子。
再后来,我老家解放了。有人给村里每家每户定起了成份,一个村子找遍了,都穷得叮当响,都够不上地主,村里人便觉得很没面子,一个百十户人的村庄怎么说也得有个地主啊?!有人想到了我祖父,人们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都笑了。
我祖父便成了地主。
黑豆最初和我祖父断绝了来往,后来和我祖父断绝了父子关系,再后来,黑豆便开始在村里大会上诉起了苦。
村里开会,传达完最高指示,喊完口号,主席台上有人说,下面由黑豆给大家诉苦。
黑豆坐在主席台上,黑豆说,娃娃伙,你们不知道,老地主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啊,我不是他娃,却要我叫他爹。
黑豆说着说着就“哇”一声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台下一片泪汪汪。
黑豆坐在主席台上,黑豆说,娃娃伙,你们不知道,老地主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啊,他自己走着路,却让我坐驴脊背,娃娃伙,你们不知道,坐驴背上那个难受啊!
黑豆说着说着又“哇”一声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台下却一片笑嘻嘻。
主席台上便有人说,黑豆不诉了不诉了,下面开始批斗大地主张先儿。
紧接着,我祖父头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被人押上台,被人反剪着双手用瘦瘦的声音喊——我是黄世仁周扒皮南霸天呢——我剥削压迫黑豆呢——
我祖父瘦瘦的声音喊得很真诚,喊得满脸是泪,喊得台下人心里一颤一颤。
黑豆就这样诉着诉着,就成了我老家罗局镇上的名人,台下黑压压一片都成了他的“粉丝”。
我祖父头戴一顶纸糊的高帽子瘦瘦的声音这样喊着喊着,终于有一天,用一根裤腰带将自己挂到了房梁上。
我祖父就死了。
后来,村里的地一绺绺一块块划给一家一户了,没有人再听黑豆诉苦了。黑豆整天整天张着嘴,坐在村口,显得很寂寞。
再后来,黑豆也死了。
只留下这个故事。
这是一组借用植物名称命名为题材反映三种不同人性的小说。这样一组题目很是新颖,吸人眼球,给人一触就生读欲,甚好!
深入文里,果不其然,麦子、玉米、黑豆,各有寓意,各有特色,人性的美丑在讽刺玩味儿的语言里表现的淋漓尽致,内容给人启迪,令人咀嚼品味。
祝写作愉快!
感谢老师为大家奉献了一篇好文。精是精!
祝福作者老师!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