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天，老三来访。这厮一看到我电脑频幕上赫然在目的这几个字，禁不住故伎重演地跟我抬起杠来——
　　 “呃，我说大哥，‘为文最忌讳雷同，即便是跟自己的旧作撞车’。这话不是你常挂在嘴边的吗？干嘛又要整什么轶事？”
　　 “写了两篇题为某某‘轶事’的文章，就算雷同吗？再说，为了强调一个理念，我今儿个就雷同了这一回，怎么的？”我看也不看他的眼睛，执拗着回敬道。
　　 “怎么的？轶事不是指那些个名人散佚的多少有些趣味的事吗？你写了个绰号为书记的落魄者的故事，美其名曰轶事，没追究你就算了，干嘛还要雷同一把‘轶事’，还要强调个什么神理念！？而且还是关于黄牛的？这个，配称轶事吗？当然，你笔下的黄牛，不会真是那种现今已极少用来拉犁耕田多是当菜牛来饲养的高大畜生喽。作为菜牛，它可是味道鲜美肉价坚挺以至卖到七八十元一公斤的抢手货呢。我想你这家伙大概是借用黄牛的引申义比喻义吧？其实呀，这个‘义’那个‘义’，无非就是褒贬两个‘义’。褒义，自然是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的“老黄牛”。贬义呢？那更清楚不过了，不就是指那些倒卖火车票等票据的‘黄牛党’吗？”不管你写那一种黄牛，都不是什么显赫人物，说是平头百姓还高看了你笔下的人物一眼，其实也就是一群下九流而已。下九流的行状够得上用‘轶事’来摹写吗？”
　　 “你还真把自己算进上九流圈子里了！？”对付你这家伙，我有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词儿，“下九流也是大千世界一流派，作为个体，每一个小小蝼蚁般的人物也是有故事的人。作为这个群体的一员，笔者熟悉他们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就像熟悉自己身上每一个零部件一样，正如对那些侯门深宅里的达官贵人俊彦名媛的生活极度陌生，同阳春白雪自然是八竿子打不着。”所以在我笔下活跃的人物也只能是我周遭的下里巴人。而且从某一特定的角度来说，这些人不仅有故事，而且还特有意思。如果不记录下来，鉴于其当事人自己都不当回事别人更不当回事，自然比那些名人的事儿更容易散佚喽。如此便有一份自然的责任感使命感让我常常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陆陆续续记下这些名不见经传也不可能见诸经传的点滴行状。
　　 “谁叫你吃饱了撑的，给小人物这般执着地说事立传？好像也没看到谁在力挺你呀！？”
　　 “力挺我写这些的东东的不是别人，而是创作了阿Q这一世界文学史上绝无仅有典型形象的鲁迅先生，或者说就是这位阿Q同志。这个在当时社会处于最底层的雇农，其主要行状尚且可以让迅翁立传，而且立成“正传”，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给我的下里巴人这么‘轶事’一把呢？”
　　 不跟这小子打口水仗了，轰走他，我的黄牛也该登场了，或者说我也该言归“正传”了——
　　
　　
　　 【一】
　　
　　 黄牛本姓黄，晚我一年出生，也晚我一年下放。
　　 看他既姓黄，又爱穿件黄军装（他那位五十年代后期当过兵的姐夫给他的人字条影格的黄军装，迥异于后来的绿军装），人长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虎背熊腰，黑皮黑草的，再加上干起活来格外卖力，小伙伴们便很自然地给他起了个诨名“黄牛”。
　　 同我一年下放的女知青冯慧，有次同我一块扯秧时，看到黄牛挑秧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赞了一句：“这家伙还是一头蛮好看的黄牛呢，尤其是披上那一身黄皮。”
　　 她一说黄牛“好看”，我不由得顺着她目光去看，可黄牛背影很小了，便顺势看了她一眼。咦，我的目光怎么不肯轻易移开了？你还别说，相处一年了，我还没怎么正儿八经打量过她，只当也是一般女孩子，有时还像个说起话来没什么顾忌的哥们。不显山不露水，不会让人有多看几眼的冲动，可这一眼细细看了看，原来这女孩还真有点窈窕淑女样儿呢，整个一个粗服乱头不掩队色（我可不敢把她同“不掩国色”的超级美女相提并论，充其量是队上女知青中容貌出众的吧，冠以“队色”也算一种抬举了吧，嘿嘿）的范儿。
　　 “看什么看，不认识本姑娘了呢，还是被本姑娘惊艳了？”
　　 “惊艳？惊哪门子艳呀？别臭美了。我在照镜子，把两颗亮晶晶的黑葡萄当镜子，看本公子和潘安是不是好有一比？”
　　 “去你的，少贫嘴！不过潘安是谁？是黄牛的另一个名字吗？”
　　 我只能用一一连串几乎笑岔了的哈哈来回答她，以致她也莫名其妙跟着我笑了起来。
　　 我说：“这样吧，你跟我钻进阎罗殿美男圈里去拜访潘安吧，他进去时间好像还不太久，也就一千七百多年哦。呃，我说冯慧呀，你可真够另类的，不喜欢潘安型的，倒看上了黄牛。好吧，这牛儿你就养着吧。”
　　 她啐了我一口，甩下一串笑声跑开了，可以后干活的时候总是以早一年下放的大姐身份带着黄牛弟弟。
　　 这条黄牛名叫冬生，那就意味着这个伢子是冬天生的。不过，又听跟他光屁股玩泥巴长大的光武孑、西猛子叫他的乳名作什么秋伢子，在咱那旮旯，“秋伢子”就等于“满伢子”，都是对家中最年幼的孩子的叫法，所以我估量这小子八成是他父母人到中年接近老年时才生出的“秋崽子”。
　　 在认识他的第一天，看他一身粗布衣服裹在黝黑壮实的身上，就本能地推论出这个伢子应该是属于家境贫寒之辈。父辈当是扛长活打短工之类苦力的干活，斗大的字不会认识几个的。在这样家境中长大的所谓城里的“知识青年”，在当时比比皆是，按说接受生活这本大书的再教育已经够多的了，还用得着专程来广阔天地接受什么贫下中农再教育？说实在的，当时，而且一直到现在，这个问题一直纠结着我的大脑神经呢。
　　 后来一经攀谈，果不其然，至少五代以上赤贫，绝对根正苗红如假包换的无产阶级老大哥。老父亲六十有九，在昆江市（当时的县级市）搬运社（后来一跃而为汽车运输公司）扛大包。退休有年，而疾病缠身，成日间咳嗽气喘不已，还不时哼哼唧唧的。黄牛说他读初中的时候，每个夜晚都是在爷老子的咳嗽和呻吟的伴奏下入睡的。有几个晚上老人让一个侄儿接到省城去享几天福，自然那咳嗽和呻吟也一同给接去了。第一个晚上，面对一片骤然的清净，空气里只剩下了无边的空洞，小小的黄牛反倒好久好久睡不着，平生第一次在床板上不断翻着烙饼。
　　 大爷年近古稀也从没翻过烙饼，偶尔给黄牛翻翻古：说自己六岁就打猪草、砍柴，后给本乡本族大户家放牛。十五六岁上死了爹娘，兄弟姊妹四五个亦因饥荒相继夭折，最后只剩下他一根独苗，在艰难的境地里苦苦挣扎求生存。先后给三四个大户打短工、做长工，正如阿Q一样，插秧便插秧，打禾便打禾，用牛便用牛，担粪便担粪……年齿渐长，气力渐成，出落成一条瘦骨嶙峋的彪形大汉，一米八几的个子，却像个风车架子一般，骨架子上没贴上几斤肉。
　　 由于五亲六眷里都很落魄，无人帮衬，所以连一门像样的手艺也没去学，乡里扛活，连饭也吃不饱，诺大的个子成日间饿得慌。后经人指点，到昆阳街上来讨生活，就干上了搬运这一行。一直到解放后不改行当，为新中国继续扛大包出大力流大汗。稻米、煤炭、沙石和水泥等沉重大包既是他搬运的对象，也是把他的青春和健康一寸寸搬运到爪哇国去的元凶。
　　 “元凶”纠集岁月把他摧残得骨质疏松、骨质增生、腰肌劳损，连肺痨病也悄然进驻他胸腔里了。好在退了休，不用干活，不用进一步遭受“元凶”对病体的摧残了，还可对付着整治整治这些顽疾了。老伴虽说还不怎么老，比他小十多岁，只是个成日间围着锅台洗衣盆转的家庭妇女，不能挣得一毛两毛贴补家用。熬过了好长一段缺衣少食的岁月，这会儿他的大儿大女都参加工作了，只有一个五十多岁才生的满伢子冬生，是年也下放农场了。说起来儿女们都能自食其力了，他的那点退休工资，让老伴抠抠索索恨不得一分劈成两半那样地省着用，够老俩口的生活，还可以稍稍贴补一下刚刚脱巢放飞的满伢子。满伢子黄牛甚至眉开眼笑地对我说，老头子这下总算能好好享享清福了。
　　 我说你在咱这鱼米之乡的国营农场，比他更享福。粮食指标45斤一个月，饭可以吃饱，工价远比那些公社大队生产队的高。不过，那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作死地做。你不是黄牛吗？那可得真像一条黄牛那样，作古正经地背犁噢，多赚点工分，过年多买些湖区特产芝麻黄豆大干鱼回去，孝敬孝敬你爷娘哦。
　　 黄牛半晌没吱声，好不容易瓮声瓮气蹦出一长串：我靠！我背！黑乌鸦都晓得长大一点点的时候喂养它的爷娘，山羊还跪着给生养它的老娘喂奶，我，堂堂一黄牛，还不晓得要回报爷娘么？
　　 谁知子欲养而爷不在——就在黄牛来农场还不到一个礼拜，黄大爷的肺痨发作，竟一病不起，长眠九泉矣。
　　 病重时，老妈请人给代写了一封信到农场，想让刚刚下放的秋崽子请假回来给老爹送终。殊不料那时候交通不便，没陆路没客车不说，连水路客运都要斩成两截，一截在大河，有货轮，还有固定的客轮班次；另一截就惨了，水路给塞进一条窄窄狭狭的内河，与河流相适应的等而下之的自然就是低矮窄狭的小小机帆船了。旅客坐在船舱里，时时刻刻都抬不起头只能做低头认罪状且不说，那蜗牛似地移动速度，让性子急躁一些的人都快急死了。这样一来，邮寄时间太长是无可奈何的事。一个星期了，黄牛也没收到信。眼看看黄大爷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比冬生年长七岁的家兄只好硬着头皮装可怜，赔小心，好歹从新婚的老婆手里讨到几个钱，拍了封电报给老弟：父病危速归。
　　 那天的农活是给秧田开挖灌排水沟，这活儿我是轻车熟路，再加上中午没怎么休息，下午很早就完成定额回知青宿舍了，所以，电报第一时间到了我的手里。一看是黄牛的——那年头我这个破产地主的孙子就喜欢跟根正苗红苦大仇深人家的后代套近乎交朋友，当然也要对路的才能投缘咯。恰好黄牛这小子也感觉我们这批老知青中也就是我对他关注关心一些，于是乎一拍即合，跟我称兄道弟，熟络得比跟他哥还放肆——立马就焦灼起来，赶快去找他。当我以在学校运动会1000米跑拿过名次的速度跑到800米开外的田间，大声呼喊黄牛时，这个平时老实巴交、单独同女生说话都腼腆得有些脸红的家伙竟然同一个女知青拥抱在地头，咦！那女孩不是冯慧吗？他们俩怎么抱成一团了?真让我惊诧莫名，痴痴地望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家伙听到声声“黄牛”，看到奔跑而来的我，十分尴尬地从冯慧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还没顾得上看我手中拿着一张什么纸，就连忙急赤白脸支支吾吾地解释着刚刚发生的一幕。看他这囧样，老半天也放不出一个有实质内容的屁，冯慧连忙替他解围，一五一十说了起来——
　　 今天组长安排以老带新，让冯慧带着黄牛清牛粪。不知真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还是黄牛舍得下力气，反正大半天就清理完了。回去太早了也不好吧？冯慧就撺掇他骑牛。他从小就向往骑马，一想虽没马骑，骑骑牛也不错哦，好歹过一回骑兵瘾嘛。没想到胯下那头水牛还挺温顺的，载着他沿着干渠小道一路颠簸到了田间。忽而觉得后面还有得得声，回头一看，冯慧也骑着一头黄牛紧随其后。骑到一处堆放稻谷的开阔地，他跳下牛背。田间一个正在用牛耙地的老农看了看这小伙子和牛，高声说笑道：“哦哟，黄牛小骚牯骑上了水牛大婆子！耍牛逼呀！”然后爆发出一阵怪异的色色的笑。
　　 笑声牵近了冯慧和她胯下的正宗黄牛，看着黄牛小伙下来了，条件反射似的也要下牛，谁知一不留神让缰绳给拌住了……眼看身子后仰头朝下要被继续奔走的四腿黄牛拖曳前行，咱们的黄牛同志一个箭步冲到正宗黄牛的侧位，一手拉紧牛绳，一手兜住冯慧的头，牛步停住了，牛人托住了冯慧。惊魂未定的冯慧自然而然伸出两条水蛇一样长长柔柔的玉臂，紧紧缠住了救命牛人。缓缓下倾的重力压来，黄牛一个趔趄没站稳，仰面朝天倒在草地上了，紧贴着他的冯慧自然也跟着倒了下来，压在咱牛同志身上。事情的经过其实就是这样简单。
　　 我说我手里的这张纸却没有这么简单。黄牛接过一看，立马傻了眼，眼球完全僵住了，半晌都不会转动了。
　　 于是立马回城，可这“立马”不是马，连老牛都不是，一百多公里路，硬生生让这两条接力的轮船给耗去了一整天。待黄牛半夜三更风尘仆仆赶回家，老父亲的最后一口进气已无法置换一缕气若游丝的出气了，呼吸永远停止了，一双鼓起老大的眼睛却还没垂下眼睑。没能给父亲送终的冬生轻轻合上了父亲的眼睑，半晌木木的，黝黑的脸上没任何表情，顷刻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一边顿足捶胸，一边哽咽着嚎道：“下放下放，我家根红苗正还下什么放？要不，我怎么说也能给爷老子送终的。娘啊，你老怎么办啊？你可从没离开过我爷……怎么了？妈妈，你老怎么了？”
　　 坐在床边的老妈妈哭泣着，听着老儿子的哭诉，突然，眼睛一闭，身子朝后一仰，黄牛连忙扶住，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二】
　　
　　 那年月破四旧不但不能披麻戴孝，就是胸佩白花臂绾黑袖章被居委巡逻的干部看见，也要上纲上线给砸烂灵堂的。可黄牛回农场的时候不再是一身“黄皮”，换成了一身补丁叠补丁的黑衣黑裤。我说你那黄皮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我披两天吧。没等他眼眶上的泪珠和整个面颊一同往下点，我就脱下我老爸给我的深酱色麂皮夹克（这可是当年咱农场都绝无仅有的奢侈服装啊，只是很旧了，肘部都有油亮磨损痕迹了），朝他床上扔过去，顺势拿起他那件早已洗得发白压根儿不再是黄皮倒有点像白皮的无领章军衣穿上，走出门对着窗户玻璃影影绰绰照了照，自我感觉还不错，有几分青年军人的英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