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爷爷奶奶老了(散文)
(一)
弟弟说,要给妈修包坟(老家话),这是当年妈在临死前,他亲口答应妈的事。
我没有否决,说,什么时候修?
弟弟说,大寒左右,要把你和嫂嫂还有王怀瑾的八字都报过来,我找阴阳先生看一下,再确定日子。
我说行。
母亲死那一年,我和弟弟都还小。临死那几天,弟弟一直陪着母亲,他们说了很多话。后来弟弟说,他答应母亲哪天有能力了要给她修包坟。
如今弟弟有车有房,孩子也几岁了,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是有能力了,这个承诺自然得去完成。
而我,自然也要随上一份,谁叫我是我妈的孩子呢。
春节前一个月,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然后与妻子孩子千山万水奔回四川,好在那条高速曾经走过,所以并不陌生,路上也还顺利,十个小时的车程,心里算着还是蛮快蛮近的。
弟弟在广安接着我们,晚上八点,他坐在车里,开着车窗,正听着歌,看见我,打了声招呼,说跟着来,然后油门一踩,车就飞驰而去。
妻子说,你弟弟的车挺好的,跑起来那么快。
我并不太熟悉路,他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赶,总是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似乎难以追上,他拿证没几个月,拿证后立刻买了车,有了车自然兴奋,想有追风的速度。
而我,似乎对开车有些厌倦,一天的奔波,早已身心俱疲,便只能小心翼翼地跟着,可这速度依旧不低,大部分时间超过一百。后来想起也觉害怕,因为那只是在陌生的国道上,不熟悉路况,漆黑的夜晚,耳边是呼呼刺耳的风声。
过了渠县,似乎熟悉了路,在一个弯道处我把车超过去了,心里想着不能让他再带那么快,可是,转过弯,他便慢了下来,车似乎出了点问题。他一直在唠叨,刚才是如何的惊险。我微微笑了笑,安慰了几句,心里想着,安全才是第一,开得再快只能证明命不值钱罢了。
(二)
弟弟没待两天就走了,对于母亲修包坟的事情只略微提了一下,说大约大寒会回来。
奶奶是病着的,一直躺在床上,七层的楼,楼梯特别高,爬上爬下,蛮费力,来来去去,爷爷便一直扶着,在医院输了几天液,没见好转,便办了出院手续。
后来,从母亲(父亲后来有两次婚姻)那里得知,两个老人心里担心没钱,所以才不再住院。
爷爷奶奶一生六个子女,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已经六十岁,为了生活,在渠县县城下苦力。二儿子便是我父亲,中年丧妻,后来再有一次婚姻,并不美满,最后落到一贫如洗,费尽周折才讨了现在的妻子,为了养家糊口,便也一个人在福建务工。三儿子没多少文化,十年前婚姻破碎,有两个儿子,为了供养孩子读书,也在广东打工。四儿子小时被摔过,脑子有些问题,后来一直光棍,几年前在福建上了门,娶了一个寡妇,拖着两个孩子,辛苦赚钱。孩子大了,那寡妇却嫌弃他笨,把他扫地出门,他落到无家可归。
两个女儿八十年代嫁到福建,至此很少回家,千山万水的,自然不能希望她们侍奉在身前,更何况她们的日子也并不是太过富裕,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四川的风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以爷爷奶奶从心里也没想过要依靠她们。
因为这个缘故,爷爷奶奶的养老问题就落在了四个儿子身上,而四个儿子考虑到现实因素,又由大儿子和二儿子承担了起来。
两个人一年给每个老人出一千五的生活费,等于两个老人一年三千元的生活费。
以前爷爷奶奶身体健康,这钱还能维持,但现在身体病了,行动不便,这钱就难以维持。后来考虑到治病,母亲就把爷爷奶奶接到了镇上居住。
可是高昂的医疗费用,总得有人来出,有几次,母亲提起六个子女平摊老人的生活费以及医疗费,奶奶便埋怨母亲说,你们只是想着我女儿的。
这话自然把母亲得罪了。母亲心想,我只是一个媳妇,还是半路夫妻,只是为你们老人考虑,现在反倒是我的不对了。这样想,就有了怨气。
爷爷奶奶却觉得,女儿就是女儿,养老的事该儿子承担,不应该找女儿。
双方各执一词,日子久了,就生了嫌隙,彼此都不愉快,彼此都有埋怨。正好我回了家,各自的埋怨就都诉到我这里来了。
怎么听都有理,怎么说都不对,可是,现实的情况却摆在那里,两个老人,拖着病体,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三)
大伯说,媳妇终究是媳妇,公婆终究不是亲爹娘,你想她们像对待自己的父母那样,那是永远做不到的,你爷爷奶奶没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心里过得不愉快。
后来一想,觉得有理,无论媳妇再怎么亲,她终究是隔了一层,又怎么能像要求自己的子女那样去要求呢。
大婶娘说,我自己的父母我都没这样服侍照顾,你爷爷奶奶就是老毛病,每到冬天就要在医院里度过,去年过年大年初一,我都把他们送到医院去了……
后来,与妻子一道开车去了堂妹的外婆家,才发现大婶娘说的话果然不假,堂妹的外公外婆已经八十多,两个老人无人照顾,住在狭小的房间里,大冬天的,堂妹的外婆还在寒风里洗着衣服。
那一刻见着莫名有些心酸。
我说,小的时候来过,还记得你外公是做道场的,还有你幺舅,他吹唢呐,这一转眼过去了,怎么落到这副光景了。
堂妹说,幺舅家修的房子就在公路边上,他们从不服侍我外公外婆,根本就不管他们。
我说没人管吗?
堂妹继续说,我妈去找过幺舅,为此还打了一架,可是没用。他们不管,我们又不能自己接来,这边还有两个老人,所以说,婆婆爷爷是幸福的。
妻子在旁边说,和妹妹的外公外婆比起来,爷爷奶奶是幸福的。
堂妹笑,说,和哥哥的外婆比起来,爷爷奶奶也是幸福的。
在堂妹的大舅家吃的午饭,老房子,砖墙房,两层楼,据说修房的时候,堂妹的外公出了钱,自然得了一间房居住,旁边修了一个草棚,就是两个老人的灶屋。
我们在堂屋里吃饭,两个老人一个睡在床上,一个在外面寒风苦雨里洗衣服。
我说,没人叫他们吃饭吗?
堂妹说,他们自己做。
我说,八十来岁了……回头看见她大舅坐在旁边,便没说下去。
(四)
去了一趟外婆家,外婆三个子女,一儿两女。母亲最小,可是却死得最早。死那一年,外婆七十多,母亲三十六,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份难过,自然不言而喻。
大姨嫁得比较远,自我懂事起,从没有见过她。后来听人说起,才知道还有个大姨,据说嫁到四川遂宁,很多年不曾回来过。
听人说,她不认识字,坐车都没法,所以老母亲自然也就不管了。
剩了一个舅舅和舅母,小时他们就总是闹矛盾,每次母亲带我去外婆家,总是欢欢乐乐去,争争吵吵走,好像从没有开开心心过。
大舅母是个厉害角色,一张嘴不饶人,说起话来,见缝插针。
外婆也有脾气,大舅母说一句,她就会回一句,有时劝她算了算了,都九十的人了,还争吵这些干嘛,可是她的秉性如此,难以更改。
因为争吵,自然不在一起居住,大舅家修了三层楼,而外婆一个人独居在老房子里,老房子大部分已经坍塌,土墙房,年久失修,已经不成样子。
舅舅两个子女,一儿一女,两个子女都已成家,儿女都上大学了。为了外婆的养老问题,我和舅舅和表哥表姐讨论过,可是依旧是各有各的理。
很多时候,我便在想,孝顺也需要讲道理的吗?
如果老人不好,我就不孝顺;老人好,我就孝顺。如果所有的孝顺都可以谈条件,那么,是不是父母生下子女的时候,如果子女长得不好,也可以掐死算了?
可是,多少父母愿意掐死自己的子女?那终究是自己的骨肉。可是,有多少子女愿意赡养自己的父母,想着他们终究是自己的爹娘?
大姨自然是靠不着了,母亲死了,父亲很少去看过外婆。女死男不亲,小时我不懂这个理,后来长大了,也渐渐明白了这个现实。
外婆独居老人,一个独儿,在农村……也难怪堂妹说出那话来。
好在外婆身体健康,少病少灾,也许是因为什么都靠自己,八十多了还种庄稼,身子骨自然是好的,不需要去跳广场舞锻炼身体,没事了就到街道上去拣点废铜烂铁赚点生活费,锻炼身子的同时还养活了自己。
多么一举两得。
(五)
爷爷奶奶的事,拖着,大家说,等春节期间,三叔回来了再讨论。于是都没人再说什么,于是大家都等。这期间,四爷爷来看过,大姑婆来看过,弟弟的保娘来看过。
王家以前是个大家族,风云赫赫的,后来土改,枪毙的枪毙,自杀的自杀,虽然曾经的显赫不在了,但人丁还是有那么多。
后来,与人笑说,看一个家族曾经显赫不?就看土改文革的时候,有没有人被斗,有没有人被枪毙,有没有人被自杀。
爷爷十二兄弟,按排行,爷爷是老二,据说老大早夭,爷爷就成了老大,后面陆续有兄弟姐妹,堂兄弟堂姐妹无数。
四爷爷比较慈善,年轻时赚过大钱,后来赌,家财赎尽,两个儿子缀学,妻子跑了,一个家彻彻底底败亡。大人们会用这个来教育其他爱赌的孩子。
早些年,四爷爷一个人在广东东莞,卖菜卖玉米十多年,后来年龄大了,两个儿子也成人了,才出钱把老人接回镇上租了房子居住。
四爷爷会一门手艺,裁缝,没事就帮人缝缝衣服,赚点开水钱,有时间就和爷爷聚聚。两兄弟自然有说不尽的话,好歹是一母同胞,骨肉亲情。
爷爷因为这个缘故,也特别想留在镇上,不想回到老家村子里去。老家村子里已经没人,更多的是无数的新坟,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如果每天走出去,看见曾经的故友邻居都早已埋葬地下,心里那份伤感和对死亡的害怕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爷爷是怎么劝说都不想回到村里去住。大婶娘说,爷爷最怕死。
其实人上了年纪,谁不怕死呢?真不怕吗?
在镇上陪着的都是活着的人,而在村子里,陪着的都是孤魂野鬼,换了谁,也不想回到那荒凉的村子里去居住,尤其,生病的时候。
这份心情我自然能理解,心里也就希望有人常来看看两个老人,和他们说说话,这样他们心里也开心一些。
(六)
大姑婆是爷爷的妹妹,爷爷有两个妹妹,最小的妹妹早已过世,剩下的就是大姑婆,身子不是很好,也常年是病。老人家聚在一起说不完的话,我只是在旁边听着,有时候赔笑几句。
瑾儿在一边玩耍,总是做出一些让人惊讶的举动,逗得大家大笑不止,其乐融融。
后来,弟弟的保娘上楼来看望爷爷奶奶,弟弟的保娘曾是我小说《春花》的原型,她是一个朴实的中年农村妇女,心地善良。
曾经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误吃马桑泡中毒而死,大儿子后来当兵,据说很有出息,人才也很不错,可是没多久,却被人弄死在成都。
弟弟的保爷怄气不过,去找弄死自己孩子的那人报仇,仇不曾报,却把自己弄进了监狱,坐了七年牢,出来时,眼睛被人在监狱里弄成了残疾。
人们提起他们,都叹一句命苦,最命苦的莫过于弟弟的保娘,两个儿子死于非命,丈夫又被弄进了监狱,那些年里,大家都担心,她该怎么活过来。
后来,她收养了一个女儿,两母女种着庄稼,也就在生活的苦难里硬生生地撑过来了。
我小时候见过弟弟的保娘,那时逢年过节,她总会来爷爷家,弟弟也会去她家里拜年,从来不曾断过走动,后来出生社会,很少回去,自然也就见得少了。
上次见,是结婚时,弟弟的保爷已经从监狱里出来了,结婚的时候他们来参加了婚礼,出了两百元钱,我听人说是卖粮凑的。等他们走的时候,我拽着保爷的手,把那两百元钱还给了他。
都是苦命人,自然彼此体谅就多一些,理解就多一些。
这次见,她说了很多很多,说她现在的女儿的情况,我才突然发现,曾经那个小丫头已经长大了,已经结婚有孩子了。
她说,她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回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身边,后来出去浙江打工,被人骗去做保险,打电话来哭,说要钱。我心想着,养她一遭,怎么忍心看她受苦,便把粮食卖了,凑了三千元,给她打了过去。没多久,她又打电话来要钱,还骗我和她爸去浙江,我才听人说她进了传销。
她说完,不停地骂,骂她忘恩负义,不是个好东西。
我在一旁见了,也不落忍,劝了很多,说,她是你养大的孩子,她骗别人也不会骗你,她只是进了传销被洗脑了而不自知,但她心里却是把你当亲近的人,以为可以发财,就想着把你接过去一起发财。您这样想,你就不会觉得她骗你了,你就会觉得她心里有你,她是念着你这个娘的。
她抹了一把眼泪,笑着说,我相信她也不会忘了我这个娘,我从她才学走路把她养到这么大……
她走后,我对妻说,她就是我小说《春花》中的原型人物,一个可敬却又可悲的朴实的农村妇女,有一颗善良的心,却没遇到一份善良的命运。
我对弟弟说,你应该去你保娘保爷那里走一走,小时,你翻山越岭都要去,现在这么近了,有车了,你更应该去。
星梦孤城,很久没看到了,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