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来玩去
老蒋(一)
老蒋打电话时,我正在做梦。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晴好的天气,室内氤氲着温暖的空气。
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净。
客厅里再放上一些粉红色菊花儿,写字台上也插了一束精致的非洲小野菊,虽然都说放仙人掌能抗电脑辐射,但是因为喜好,还是小野菊。
蓬着头、脏着手、光着脚丫子,看着收拾好的房间和那些菊花,我内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拟或是激动。我想舞蹈,我想唱歌,想唱那种特肉麻、特撩情、特庸俗的情歌,而且走调地唱,伴随着夸张的舞步,如酒醉肆态。
一首很久远的歌儿,如溪水撞上心壁:
妹妹想情郎啊,
想得我心发慌,
今天晚上,天黑月不朗,
你悄悄就上我的床呀……
嘿,谁的歌儿?也许是我的。就是我的!
我就舞蹈,由初春嫩芽初绽、一江碧绿,初夏杨柳轻依、润物细雨,仲秋红叶旋舞,惜秋愁云,隆冬鹅毛铺地,叹春夏秋去……直至刮起东北“白毛风雪”……
最后,一个人的舞台,一个人的观众,累个半死。
因为疲劳,我睡着了……
金黄色的稻田里,浅水及踝,青蛙鸣叫;绿蜻蜓、红蜻蜓,透明着羽翅,漫天飞舞;田埂上,那个被风吹起的印着黄色野菊花的方手绢儿,吸引着绿蜻蜓和红蜻蜓,蜻蜓们渐渐聚集,最后把方手绢儿给随风衔走……
在耀眼的秋阳下,方手绢儿慢慢融化在绛红色的云霞里……
那个手拿方手绢儿的女孩儿随着那朵云霞奔跑、高喊、哭泣……
夕阳下,一幅剪影凄凉、孤单、美丽。
......
老蒋告诉我,春节他要回家。
哦?春节?你不是刚返城么?你,怎么搞的?
我拿起电话问,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我是说下一个春节。他说。
下一个春节?……我的…..后娘呃,还有360天,你,你急什么?你,你怎么了,老蒋?
噢……没怎么,就想回家,再看看你,看看你的……指甲,透明的指甲……你干嘛呢?睡觉了么?做白日梦啊,嗬,春梦、春梦,一定、一定,我打搅你了,打搅你做梦了,是吧?
嗯。
真的?
嗯。
正在……?哈哈……哎,你怎么哭了?
我想继续拾起那块印着黄色野菊花手绢的梦做下去,哪怕不够完美的续集。
可是,老蒋的电话就像一道闪电,把我的梦断然劈开,再也拼接不起来。
一地碎菊。
空落的丢失感让我哭泣,竟哭出声来,而且哭的很流畅,就像山前四季长流的溪水,述说着无以名状的惆怅。
那个野菊花的手绢儿是“毛毛”给我的。她爸爸是北京军官,妈妈在哈尔滨工作。毛毛寄在姥姥家,就在我家隔壁。暑假里,毛毛会去北京或者哈尔滨和父母团聚。每次回来,都会带些小礼物给我,这些小礼物都是我眼里的世界。
从那时起,北京和哈尔滨就是我神往的地方。我要去!我一定要去——那里有好礼物,更有青蛙王子!
又一个学期开学的时候,毛毛要走了。晚上,把我叫到她姥姥家。一个很优雅的女人,笑眯眯地看着我,问,你就是“蝈蝈”?
最后,她从衣箱里取出来印着黄色野菊花的方手绢儿递给毛毛,毛毛再给我。
我如获至宝。
可是,后来,我却把它给弄丢了,好像就丢在那片稻田地里。寻着可能丢掉的地方我多次寻找:早晚、放学……下班、闲暇、抽空都去。一年、五年、八年、十五年、二十年……
我在那里低头徘徊,甚至询问过在稻田里拾稻穗的老妇。
老妇惊讶地看看我,又四下张望,摇摇头……当她确认我或者说没看出我有什么精神异样时,就说,傻孩子,都二十多年了,哪里找?早烂了……
我努力地闭上眼睛重温梦境,再也不见印有黄色野菊花的手绢儿,而老蒋却笑嘻嘻地牵着那条“黑背阿豹”朝我走来……
看见我怕他的阿豹,老蒋就大声吆喝阿豹:
和她点头、握手!——告诉你,这是我女人,你亲妈,她救过你,忘了吗?懂了吧?
阿豹就像初见情人一样,轻挑眼帘,看看我,点点头,又羞怯地“伸出手”…...
老蒋说,现在,我就喜欢两样东西,不,两个人,不,啊,就是喜欢这条狗,还有你。
那年,他十七,我十六。
阿豹是他捡铍铜烂铁换钱买的。不然,他家的弟弟妹妹在念书,哪里有闲钱买狗玩!
老蒋喜欢狗出名。那时就七八岁的样子。
有一天,上地理课,老师突然提问他。老蒋还没站起身,从他的怀里却伸出了一个狗头……
当然,老蒋学习很好,每次都是班里第一。
那次“狗头”事件之后,阿豹白天就叫老蒋关在家里,再说,阿豹已长大,老蒋特制的书包也放不下了。
傍晚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放狗、遛狗,那狗欢乐得就像看到了亲爹或亲儿子一样,搭肩、钻胯、嗅遍全身……
村东“小后山”那片小树林就是他俩的训练基地,空中拦截飞镖、飞速追赶投球、擒鸟、格斗……啥科目样样都有。
星期天,老蒋说,今天我俩不在家吃饭,让阿豹给咱改善伙食。我俩就备好火种,牵着阿豹,上小后山或者田地里。那里山儿鸡出没最多,就在那里等候。临近中午,山儿鸡群开始寻食,老蒋就放出阿豹,并打着响亮的鸟鸣口哨声,阿豹就会分辨出各种“鸟叫”口哨命令,准备出击。
每回阿豹都是满载而归。
老蒋把烧好的山儿鸡的胸脯肉极其过瘾地撕下来,递给我说,呶,这山儿鸡,满身就属这块肉最香……
有一天,老蒋没到校。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处。家里也在找他。
我忽然想起“小后山”。
待我看见老蒋时,他一改往日嘻哈神情,正专注地和着水泥——旁边,就是那条他一半生命的阿豹。
此时的阿豹侧卧静静地躺在那里……
老蒋说,阿豹吃了一只中了毒的山儿鸡……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和老蒋给阿豹造好了宫殿般的墓穴。地基很高,他说,这样防止水灾,阿豹会慢些腐烂。最后,他把阿豹抱进去,封盖……
盖上最后一锹土,老蒋突然哭了!
第一次,我看见他那么严肃,第一次,我见他痛哭。
我也哭了,是老蒋感动了我、还是阿豹?不知道!
反正,我狠命地抓起老蒋的手,放在胸口......第一次......
阿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它在看着老蒋,也看我。
老蒋就像一个将军和战友一样,用手抚上阿豹的眼皮……
后来,老蒋惋惜说,阿豹战功赫赫,临死前没吃上一只完整的山儿鸡,每次都是吃我俩吃剩的山儿鸡骨头。
之后,他曾多次想打个山儿鸡给阿豹陪葬,可是打不着,那些山儿鸡太狡猾,眼见得手,便“噗愣愣”飞走……
没有阿豹真不行!老蒋无奈地说。
也就是阿豹死的那一年,我和老蒋上完初中就分开了,高中之后,寒暑假我们几个还聚会,考上大学后,电话联系也频繁。
冥冥之中,我在期待着什么。
每次老蒋给我打电话,我的心都会陡然一颤。
他的声音很好听,极其标准的普通话,音质不是浑厚也不是清亮的那种。浑厚太老道,清亮太轻浅。
大学毕业,我和老蒋没有了联系。听毛毛说,他在哈尔滨先考上了公务员,后又“下了海”,再后来,结婚了……
他爸爸是个“五七干部”,那时早已离休回哈市,身边也缺人。
我极力搜寻老蒋好听的声音。
那次,坐动车去大连,一个男子的声音远远传来。
老蒋!我判断。拨开众人看去,当然不是。
末了,那男子和我邻座,聊了几句投机,互交电话号码和QQ号,回家就电话和语音。每次我一句不说,只是默默听对方说话。那日,对方倍觉奇怪,追问,被迫道出实情。立马,那男子就双号消失。
我结婚那天,我想起了老蒋,当然还有他的、我们的阿豹。听身旁的人说,梦里我还喊着“阿豹,快跑……”,差点让“旁边”的人误会……
一个仲夏中午,我正在办公室午休,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让我的电话唱起了“甜蜜蜜”。我以为对方打错,未接。紧接着,相同的号码又打进来,我仔细看,外地的。
我轻声“哪一位”?
那头“哈哈”笑了起来。
啊,老蒋!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不过很快,又觉得那笑声很陌生,那声音,我从来没听过。
“蝈蝈”!
有谁还能叫出我的乳名,父母已逝,还有谁?我在努力寻找着那个极其好听的声音的出处。
老蒋告诉我,他要见我。他回来了。
老蒋(二)
穿过所有的人群,老蒋毫不忌讳地走到最后面的座位,握住我四根手指头,好久没有放下。
你好吗?——蝈蝈。
他还是叫了我的乳名。
哦,老蒋?
对,“老蒋”——老了吗?你可是小学时候就这样叫我啊,不认识我了?
没。
老蒋成熟醇厚,不乏英气,白皙的面庞,轻淡的络腮胡须衬托到好。
蝈蝈,你变了,我记得你没这么大的眼睛啊,割了双眼皮吧?
老蒋就像是昨晚才和我分手,今早又见面。
他不时微眼注望,像是不经意的一瞥。他发现了什么,一只手按住我的头,另一只手在我的头上轻轻拨挑,说,瞧,一根白头发!
哦,这是老蒋,是他!熟悉的动作在哪里见过?想起,那年,阿豹身上生了虱子,老蒋就是这样一点点挑出来。
此时,我想,我的白发再多几根,因为老蒋的气息正打在我的脸上,就像潮水波波袭来……
同学散去。老蒋对我说,走,上车,去小后山。
我说,什么小后山?
看看阿豹。
哦。我俩就像是去祭奠一位前辈烈士,一脸肃穆。
一路上我俩没多说一句话,也许是阿豹让我们有些沉闷以及阿豹牵引出的往事,叫我们无从开口,枝杈又太多,无从剪理。
从副驾驶上看去,老蒋专注地驾驶着“路虎”,时不时看我一眼,这时,他就会轻轻一笑,也不说话。
忽然,他说,给我点根烟。
我把烟放在他的嘴里,打开打火机,车子突然颠簸一下,烟没点着。老蒋说,先放在你自己嘴里点着,再给我……
我如是。
老蒋坏笑了,道,你说,这样,咱俩算不算接吻?
不算。
那你再来一口……
……
来到小后山,我和老蒋谁也找不到埋葬阿豹的地方,在一个大致相像的小树旁,老蒋悲戚地说,都怨我,没早来,阿豹,对不起!你逮来的山儿鸡,都被我们吃了,你自己为了解馋,却吃了中毒的山儿鸡……
我看出,老蒋的眼睛里有湿润的雾气。
老蒋继续寻找阿豹,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他疲惫地倚在树干上,忽然起身,抱着我,说,阿豹没了,找不到了!
此时,我想说,老蒋,我爱你!
……
晚上,我俩到“嘉年华”自唱厅,要了啤酒、果盘。当旋律奏响,我俩就兴奋地开唱。从高八度的“走向西藏”,再到低八度的“明月千里寄相思”无所不能,会的不会的全都唱个遍,走调不走调,全然不顾。渴了就喝啤酒。脸滚热。
最后,一起合唱“十七岁那年的雨季”……
老蒋坐在电脑前点歌,招呼我过去。我以为我走近前,他会腾出地方让我坐下,他没有。他把两腿分开,示意我坐在中间。
我坐下,他双手环我腰际。
我清醒,我以为,他的手会像鬼子进村一样,悄悄地向纵深进展,我猛然点了下“静音”。
屋内霎时寂静。我和老蒋面面相觑。我们内心啥都明白。
老蒋解嘲地笑道,喝呀,喝酒!
喝。
老蒋真的没有酒量。半醉。这时他牵起我的手看。
我不介意,因为“他醉了”。
老蒋告诉我,他每年都要回来看我,看看我的手、我的透明的手指甲。他说,他喜欢我这不涂抹指甲油的指甲。
再来时,老蒋还是先去看阿豹,他会在林子里转悠半天,这里看看,那儿瞧瞧,间或用鼻子嗅嗅,就像当年的阿豹......
这回,他开了大霸道,里面放了双筒猎枪。他要亲自打一只山儿鸡祭奠阿豹,不然“死不瞑目”。
可是满山也找不到一只山儿鸡,满腔的子弹无用武之地。
走出山林,老蒋驻足,回望我,忽然问我,你要什么?
我开玩笑说,我要那只山儿鸡的胸脯肉。
老蒋仰天,说,那就继续找山儿鸡。不过,还有呢?我能为你干点什么?那次你哭什么?做梦那次。
什么?哦,我丢了一个印有黄色野菊花的手帕。
就为这?
嗯。
小蝈,你还是那样。下次我给你带来,满世界都有。说罢,他把车后备箱打开,跳进我眼帘的是成垛的粉白相间的新钞。
噢,我着实吓了一跳。
我像个土豪吧?
不像。
那像什么?
……我再次端详老蒋,我又想起了那个丢失的印着黄色野菊花的手绢儿。当然,还有阿豹。
老蒋靠近我,神秘地告诉我说,他动产和不动产,现在有……他握上了九个指头。
“下次”,老蒋果然给我带了一旅行袋子的方巾,有杭州的真丝、温州的真丝巾,当然,全不是我要的那个。
我就继续寻找我的印着黄色野菊花的手绢儿。
“蝈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