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芒
序
谁也说不准一家大医院一天到晚何时可以安静。
初夏的一个傍晚,按寻常医院应相对安静一些,可南滨市协和医院的走廊却突然一阵骚动,一群人围观着突发事件:妇产科的刘医生拦住一个满脸横肉大声大声嚷嚷的男子,她声音里带着恳求:“不能走啊,她必须马上手术!”
“滚开!让我们走!”满脸横肉的男子咆哮着,他挟持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那女人身子瘫软,双腿拖曳在地,如同一条棉被搭在他的胳膊上。
围观的人眼含垂怜,发出“啧啧”声,眼光顺着地上暗红的血迹望去,几步之遥即是急诊手术室,只见那门敞开着,地上床上一片狼籍,病人被拖走的血迹清晰可见。
刘医生拦住男子苦苦相劝,身边的小护士见状悄悄退出,她转身离开人群后脚步加快奔跑起来,急促的脚步声一直响,到了5号手术室门口才停住。
“主任,急诊室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随着传出的问话声妇产科主任肖之清乍着双手走出来,他手套上还有干涸的血迹,一看就是刚做完手术。
护士的眉毛在口罩上耸动,由于着急,说话呜噜呜噜有些含糊,“那边来了一个药物流产失败的病人……刘医生要为她立刻手术,家属却硬要把她弄走……”
“我就来!”主任说着扭头朝里面喊,“墨丹,快跟我走!”
“好的!”随着应声,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走出来,瞥一眼护士,连忙跟着走,顿时,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再次回响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
“是谁在这里胡闹?”到了走廊这头,肖之清推开围观的人群厉声问。这时,那个软塌塌的女病人像见了救星,“呜呜”哭起来,满脸横肉的男人一见肖之清,突然挥着手中的刀对着他咆哮:
“你别过来!过来就见阎王!”
走廊射进一缕夕阳,小钢刀闪着寒光。
“别耍横!”肖之清指着男子,“快把刀放下,如果不想让她死,就听我的。”
横肉脸挥着刀,恶声恶气,“屁话!她是我的老婆,我会让她死?可在你们手上就难说了!”
“你胡说什么!”肖之清克制着情绪,可敌对的眼神令他望而却步。
僵持中,墨丹迎着那道寒光慢慢靠近,低声说:“先生,看到你妻子裤腿上的血了吗?如果不及时手术她会不停地流,一直流到死,你不想这样吧?”
“别唬人!”横肉脸瞟了墨丹一眼,“反正我是不会把她交给你们的!”
“那你想怎样?”肖之清的脚刚一挪动,横肉脸发现了他的意图,倏地弯腰放下女人,双手握刀横扫了一下,恶狠狠地说:“别过来,我的刀子可不认人!”
这时,躺在地上的女病人突然叫起来:“啊!我……不行了……”
一道殷红的鲜血从她的腿间大量地浸到地上,迅速地像蛇一样蜿延开去,人们朝地上看着,看着那“蛇”快速地游走。
肖之清哼了一声,立刻从“蛇”身上跨过去,慢慢地弯下身,搀扶起那女人。
“都给我让开!”
女人靠到了肖之清的胳膊上,头软软韧韧地靠着他的肩,他抱上女人站起身,人群就势把一丝恍惚的横肉脸拦在一边,给肖之清让出了一条路。
肖之清一边跑一边命令:“墨丹,快去准备血浆,还有……准备继续清宫处理残留的组织,准备静脉输入促进宫缩的药物,还要通知手术室做最坏的打算。”
“好的。”墨丹一下子跑到了肖之清和刘医生前头,直奔手术室去。
就在他们的身后,“咣当”一声传来小钢刀落地的声音和那男子咆哮的声音:“老天爷啊,我还要她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啊!”
一
晓雾弥漫着医院楼宇,六层主楼肃穆威严,楼宇后的住院区和宿舍楼在弥漫的薄雾中朦胧可见。
一个单薄的身影从宿舍区慢慢走来,路边一丛丛不知名的花草在她的脚下摇曳,颤动。经过湖边和花园,她瞅瞅薄雾中打太极拳和做操的人们,不禁站住了深深的吸一口新鲜空气,又伸伸胳膊踢踢腿,还做了几个伸展运动。
这是墨丹。没戴口罩的脸庞可看出年约二十五六岁,脸庞上那双明净的大眼睛透出一丝淡淡的忧郁,恰是这忧郁之色,使她显得沉静婉约,别具魅力。
她很幸运。是啊,实习时被医院院长相中,医大一毕业就进了这三甲医院,且两年后就作为住院医生成了妇产科权威肖之清的助手,他可是留德博士,在市医疗系统享有“金手指”和“肖一刀”的美誉,能进入权威的手术组给他当助手,同学们除了咂舌,剩下的就是羡慕嫉妒恨了。
她走着,双手斜插在口袋里,走上了台阶,走进了住院部那条长长的走廊。
在这同一时间,市郊一处西洋式的连排别墅也被薄雾笼罩着,这儿花团锦簇,植物青翠,尤其嶙峋的山石和犹如披了一层轻纱的人造瀑布飞流直下,更是把这南滨名墅区妆裹得格外清雅而神秘。
肖之清就住在这个区浓荫掩映的小楼里,此刻正在朦胧的美景中延续着德国养成的晨练习惯。他知道,因为这一习惯才使他具有医生堆里难得一见的好身板,即使连续十几个小时的手术也难不倒他。
一身红色运动服在匀速前行,迎面跑来一个年轻女子,她朝他微笑着摆摆手,他微微点头,脸上充满自信。作为妇产科主任的他一贯沉静少言,使身边的人确信他很善于控制自己的行为与情绪。留德的光环和妇产科医生的炙手可热以及与美誉伴随着他一路走来,因此,他对自己的手术刀蕴育出的英雄情结有着一股强烈的自信和憧憬。
五年过去,德国深造的时光依然让肖之清难以忘怀,令他无法忘怀的并非是那儿有培养了两位诺贝尔医学奖得主的海德堡大学,也并非是莱茵河畔有世界上最完美的哥特式科隆大教堂,而是在那儿有他的导师——吸引了许多莘莘学子的文森特教授和医学实力最强的实验室。留学时,他的手术刀曾在那儿得到了极好的历练,不过,中国还是他的最爱,因为这里有他的梦想,有他最好的用武之地。
他跑着,越过植物丛,穿过小树林,跑到假山前速度慢下来,抬腕擦擦额头上的细汗,站住打了一声唿哨,倏地,一条狼青色的大犬从假山后蹿出来,敏捷的跑到他跟前。
这是一条昂贵的纯种德国牧羊犬,五年前随他一道远涉重洋来到中国安家。如今它体长略大于身高,肌肉发达,气质高贵。他弯腰抚摸它的脊背,它的头不停地蹭着他的手。
他对它低声喃喃道:“唔……维莎,跑那么快干啥?”
医院大厅墙上的大挂钟指向7点,这时的医院最为忙碌,最忙的要数妇产科值班室,医护人员围成一圈交接班,墨丹和两个护士看着册子在做笔记。
刘医生指着册子对接班的墨丹说:“……住院病人49个,今天进11个,出9个;加8床的先兆流产,肚子不痛,有少许暗红色血;39床,打了一支孕灵;5床清宫后情况好转……”
301房的5床就是那个横肉脸男子的妻子,名叫蒋贵芬。交接班后,墨丹推开301病房的门,蒋贵芬看见墨丹立刻探起身,墨丹坐到蒋贵芬床边问:“清宫后挂了三天水了,还疼吗?”
蒋贵芬点头,“好多了。”
“多危险啊,怎么能自己打胎呀!”墨丹的话里带着几分责备。蒋贵芬就象见了亲人,伤心地唠叨起来,“都是我丈夫……他偏要儿子,可我生了三个女儿了,吃够了苦啊,真不想再生了。”
“由于滥用药物带来的危害,以后你真的再不能生了。”
蒋贵芬愧疚地流着泪,墨丹安慰着,说话间却听见里面6床的患者哼了一声。
一阵风顶开了半开着的那扇窗户,白色窗帘在风中飘拂,墨丹走近窗台,把窗户用挂钩固定住。她端详了窗外片刻,然后转身面对6床的病人。
这个病人的病例卡挂在床头,上面写着这样的信息:
患者姓名:乌兰
年龄:24岁
住院病症:卵巢肿块
治疗方按:剖腹探查
主治医师:肖之清
乌兰慢慢的转过脸来,墨丹问:“你醒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乌兰摇头。瞅着乌兰,墨丹不禁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她真美啊!小巧精致的五官,白皙如玉的肤色,一头乌黑直溜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如黑色的丝缎般衬着白里透红的脸庞,使她看起来犹如春日里娇艳的鲜花……
乌兰不知为何哽咽起来,嘟囔道:“我不该来婚检的,本来……今天应该和林格一起去试穿结婚礼服。”
“别哭啊,”墨丹坐到她的床前,“乌兰,你想,早发现早治疗,应该庆幸。”
“可是,要开刀……”
乌兰的声音饱含沮丧和担忧,墨丹轻描淡写地说:“嗯,也就是在腹部划一个小口子,一般情况下,四五天后就可以出院了。”
乌兰双手拉起被角捂住头,声音沉闷地嘟嚷:“要是情况不一般呢……”
“别担心,我们有最好的医生。”墨丹拍拍乌兰的肩膀,“嗯,我一会儿就去找肖医生,你的手术方案可能已经出来了。”
墨丹安慰几句走出病房,她知道主任正在开会,估计这会儿会议也该结束了。
医院会议室坐着二十多个医生,这可是医院的精英——各科室主任、副主任。此刻,这些精英望着主持会议的副院长简去辛,望着望着眼睛发虚,好似要睡去。
“同志们啊,医院要发展就要与时俱进,我们要向市场要份额,不能墨守成规,大家的脑子要再灵光一些,办法再多一点,步子再快一些。一句话,就是要解放思想求效益!”
主持人的话语铿锵有力,大有纵横捭阖,挥斥方遒的气势,这一刻大家的热情好像又被调动起来,好几个戴着眼镜、一天也难得说几句话的主任医师听得一愣一愣,似有点热血沸腾。
“嗯……我们的特色专科计划实施两年了……”简副院长扫视众人,眼睛盯住儿科主任微笑道,“哎,张主任,你们儿科的‘育儿英才’目前进展怎样?”
“还行吧,”张主任回答,马上笑指身旁道,“但比不上他们的‘神奇整容’。”
“不不不,”五官科的林主任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连连摇头道,“还是泌尿外科的‘雄起阳山’硬,这个市场生机勃勃,潜力最大!”
林主任语嫣含蓄,大家一听嘿嘿发笑,简副院长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他指着泌尿科的主任说:“关主任,大家看好你哦,你可要再接再厉啊!”
“我会与时俱进的,”关主任谦卑地点点头,口吻带着自嘲,“我们不过是沾了自强不息的男子汉之光,为他们排忧解难,怎敢不尽力啊!”
嬉笑一阵,简副院长示意妇产科陈述,肖之清习惯地耸肩一笑,低声开了腔。
“唔,我的‘特色整形室’也想与时俱进啊,可从客户目前的情况来看,前景难测,市场会不会萎缩……甚至无疾而终,目前不得而知。当然,我会努力的。”
“不会吧……”张主任拖长声调望着他,嘻嘻笑言,“你那整形室不是一直门庭若市吗?凭你‘金手指’的鬼斧神工,捏造出趋之若鹜的神奇之膜……市场还会萎缩?”
“唔,”肖之清连连摆手,“此言差矣!社会在变,人们的贞操观念岂能不变?”
简副院长一听两人又要打嘴仗,立马插言道:“没关系没关系,肖主任,你就两手抓!特色专科和常规门诊齐头并进。反正大家也知道,你们妇产科的手术量大,门诊分量一直很重,‘肖一刀’,这个称号你别忘了,也要保持住!”
两年前,医院妇产科开设了特色整形,开设至今的确为医院带来了可观的效益,除了泌尿外科,就数妇产科风光,这让位居第三的儿科在竞争之余对妇产科颇有微辞,儿科张主任曾笑言“育儿英才”与“特色整形”是此消彼长的矛盾体,因此常在会上讥讽几句,作为主管领导的简副院长习惯了他俩的嘴仗,有时不得不出来“和谐”一番。
这时,墨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看见处之泰然的主任们,感知会议还没结束,还感知了会议的轻松:嗯,真不同于病理分析例会啊,叙述一个死去的病人的诊断治疗过程,自己说完大家还要进行讨论,最后由病理医师报告尸体解剖结果,那对当事医生无疑是考验,而这个会氛围温馨,哪有什么精神负担……
肖之清瞟见了门口的墨丹,走出来问何事,墨丹回过神来说没什么,就是想问问6床的手术方案出来没,有什么需要她立刻去做的。
“唔,”肖之清沉吟片刻说,“方案差不多了,你现在去问问乌兰的病史吧。”
墨丹领命走了。她明白,癌症是有一定的遗传性的,有癌症遗传倾向的人,尤须重视癌症的预防。她想,乌兰的那个肿块应该不足为奇,据统计,这类肿块百分之七十五以上都是良性的,而且,即使真的发现了什么问题,肖医生也能完全彻底的把它摘除掉。
她再次去往三楼。路过手术室,她看见有些大夫已经做完了清晨第一个手术,踱到办公室喝水或者咖啡,等着做第二个手术。三楼楼道两旁的手术室是和医院其他部分隔离的,护士们开始把仍旧处在麻醉状态的病人推到两间麻醉恢复室,在这里接受观察,等恢复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回病房。
再次走进301,墨丹说明来意后没想到很快得到乌兰的答案,这答案令她吃惊。
“我不知道父母的身体状况,因为……我是被抱养的。”
乌兰很干脆地说出自己的身世,惊讶中,墨丹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开朗率真的姑娘会有一个隐蔽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