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花】初恋那朵雪莲花(散文) ——献给我遥远的初恋
一、
爱上他,纯属偶然。
缘于一张报纸。一张不知是谁随手丢在老师办公桌上的旧报纸。我去老师的办公室送作业本,只一眼,我的心便“呯呯”狂跳起来。我见四下里没人注意,便用书夹了那张报纸,悄悄地出了办公室,一路狂奔到学校西门的后山坡上。
报纸上有他写的一则通讯,大意是他们那里的少数民族学校需要教音乐和美术的专职教师,希望内地有志青年踊跃报名支教。
他们那里,是远在天边的新疆。
那张报纸,后来改变了我的一生。
其时正读高二的我,除了语文遥遥领先,其他科目成绩平平。以那种状态参加高考,也只能是望大学而兴叹。家里姊妹多,父母经年累月的劳作,也只够我们一家人勉强糊口,生活过得捉襟见肘。如果考不上,家里是不可能让我像其他的同学那样去复读的。母亲不止一次对我叨叨:女孩子读多了书也没什么用处的,同村的阿欢阿琴小学都没毕业,人家都帮父母做了多少年的事了。早点挣点嫁妆,以后到了婆家在妯娌间才有面子,才讲得响话,才站得稳脚跟。你看过哪个姑娘家能把书当嫁妆呢?父亲就一句话,硬梆梆的,砸都砸不开:“复读?不要给弟弟妹妹带坏了样!”我虽心有不甘,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是复读了好几届的,但在威严的父亲面前,我是一句话也不敢回的。我得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我不想回到农村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我不想像村里的姑娘们那样,年纪轻轻就拖儿带女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
二、
我仔细地核对了报纸上的地址,把信投进学校门口那个绿色的邮筒里,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是一封求职信。我想谋得一份工作,早日离开家,不再听到母亲整天的长吁短叹。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那样的举动应该算是离经叛道的了。那时,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电话,没有电脑,甚至我们村里都没有一台电视。我唯一有的,就是手中的那支笔。在信中,我详细地描绘了自己的各种才艺,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我能胜任音乐和美术的教学工作。
一天,两天……两个星期都过去了,我的信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每次路过学校的传达室,我都会紧张得手心冒汗。我期待着守传达室的张大爷喊我一声,告诉我有一封新疆来的信,不是退稿信——那时的我热衷于向各种报刋投稿。我把伙食里节省下来的钱都买了信纸信封和邮票,可是收到的退稿信几乎和寄出去的投稿信一样多。多少次失望而归后,我对回信的期盼都快渺茫了。
那天晚饭后,我和同学李艳吃了饭准备到澡堂那边去洗衣服。路过传达室的时候,张大爷扬着手中的信对我喊:“小刘,过来拿信!”我的信多,张大爷每次都很客气地叫我“小刘”,让我倍觉亲切。我抑制住“呯呯”狂跳的心,照例对张大爷鞠个躬,道声“谢谢您!”接过信,慌忙塞到衣服口袋里,顾不得李艳的惊讶,把装了衣服的桶子丢给她,随即脚不点地地飞跑起来。
到了学校西门的后山坡,我把自己摔到那棵高大的板栗树下。我把信掏出来,仔细端详着那个宽大的牛皮信封。这是一封航空挂号信。我的学校、我的班级、我的名字,千真万确!寄件处写着的地址分明就是我在心里默念了千百次的那个地址:博乐二中。字写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信沉甸甸的,拆开来,一共有六页。
读了一遍,再读一遍,我的心里升起无穷希望:赵老师在信中娓娓叙来的是西北的边塞风光,辽阔、苍茫,还有纯朴善良的边地风情……信的结尾处,他的笔锋一转,他说他希望我无论如何要读完高中,参加高考。到时如果没考上,工作的事,他一定会帮我的忙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农历二月十九,我的十六岁生日。算来,离我的信寄出去已经是第十六天了。这难道是天意的巧合?有时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就像是流星,会瞬间迸发出令人羡慕的火花。我想我们俩也许就是茫茫星球中的那两颗相遇的流星吧?
怀着秘密的一丝丝甜蜜,我无声地度过了我的十六岁生日,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
三、
接下来的每个日子都像是雨后彩虹,七彩斑澜,绚丽夺目。我的每一封信寄出后的第十六天,一定会收到他的一封信。在信中,我们谈理想,谈人生,谈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同学之中那些搞笑的犯浑的事儿,老师课堂上的习惯动作和口头禅,都是妙趣横生的素材,我信手拈来,编辑成一篇篇洋洋洒洒的文章,源源不断地寄往远在天边的新疆。而他呢,则像一位近在眼前的大哥哥,悉心地关怀着我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早上起床后要喝一杯温开水,到晚上就寝前要用热水泡脚;从男女同学的正常交往,到功课复习的顺序……包罗万象,无所不谈。他的文章写得极好,一如他遒劲有力的字,大气磅礴。
日子就像三月的溪水,欢快地流过。岸上,绿树成荫,溪边,落英缤纷,然而这一切的繁芜,都羁绊不了溪水一路前行的脚步。我的眼中,再没有世事的纷扰;我的心中,正唱响一曲欢快的歌谣。
除了上课和吃饭睡觉,我的生活完全被他的文字填满。我知道他是河南人,比我大11岁,在新疆的一所中学教书。他喜欢写文章,喜欢听音乐,喜欢喝茶……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人生阅历,都是一篇篇华美的篇章,在一个16岁的少女心中激扬回荡。
那个时候我们一个学期连书籍和伙食费在内,交的总共是六十块钱,伙食可想而知的差。我清楚地记得吃饭时男生发牢骚说的一句顺口溜“早上三粒臭豆豉,中午两团烂冬瓜,晚餐再看牛打架(豆角)。”有时我们花一角钱到学校门口的小店子打一勺子带点油花的“炒菜”来“改善生活”。我给自己限定一个星期去打一次菜。当我再次拒绝李艳邀我去小店时,我都记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去小店打菜吃了。我所有的零花钱都用来买了邮票:航空邮票二角钱一枚,一个月的通信费,已经把我的零花钱用空了。
放暑假前,我跟他说好,假期里我不能跟他通信。因为我实在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我在交笔友——虽然那个时候交笔友在青年人中是很流行的。
四、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熬过那个漫长的暑假的。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张大爷交给我一摞信,一共有10封,全是他的。在学校西门后山坡的板栗树下,我细细地读着这些信,眼里含着泪,心里一阵阵颤抖:他说,他受不了思念的折磨,如果不是因为假期要培训学习,他真的好想一睹江南的风光;他说七八月份正是天山雪莲开花的季节,而我就是开在他心中永不凋谢的圣洁的雪莲花……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称呼已经发生了变化,通信的周期也发生了变化,有时先收到的信居然是后来才寄发的。我把那些信按先后顺序编订起来,小心翼翼地锁在衣箱底下。我的一颦一笑都是因为有这个秘密在,这个秘密,连最好的朋友李艳都不知晓。
徐志摩说过“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我想,在我最美的年华里,我是遇到那个让我怦然心动的人了。
高三的这一年,我过得波澜不惊,云淡风轻。我不像其他的同学那样夜以继日地备战高考,我只想快快地过完这一年,然后,到我的爱人身边,从此过着“你侬我侬”的生活。
那一年,我呆在学校图书馆的时间远比在教室的时间多。因为新课早已上完,老师也不大管我们,同学们的学习都很自觉,老师只是到了深夜11点去寝室把电阐拉了,赶那些还在复习啃书的同学上床睡觉。我乐得自由,图书馆又安静,我每天比其他同学就多了这一个去处。在图书馆里,我写信,读信,我们彼此倾听着对方的心灵诉说,我们就像一对神仙眷侣,全然不知人世间的忧愁困苦……那期间,我读了柏拉图的一些作品,我觉得我就是在谈一场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五、
高考一如我意想中的那样终于落幕:我以低于录取分数线8分的距离被大学拒之门外。母亲气得要哭,父亲大声呵止住她。我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找工作的事却遇到了挫折。那个暑假,他调到了市政府工作,在秘书处忙得夜以继日。快开学的时候,他说叫我去复读一年,等以后把户口迁到新疆去参加高考。那些年很流行“高考移民”,内地学校的教学质量高,只要有关系能把户口迁到云南、新疆等边远地区去,一般成绩的到了那些地方都考得上重点大学。我心动了,也想去复读一年,但父亲的态度很决绝。有亲戚来动员父亲送我去复读一年,父亲鼻子里嗯了一声,再无下文。刚好那时镇里的中学要招代课教师,我一咬牙,以全镇每一名的成绩从三十几名参加考试的社会青年中脱颖而出,当了一名代课老师。
从学生一跃而成为老师,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去,整天忙于备课写教案,上课批改作业。闲下来的时间,最大的享受就是读他的来信。他在信中引用柏拉图的话,对我说:“人生不止,寂寞不已。寂寞人生爱无休,寂寞是爱永远的主题。我和我的影子独处,它说它有悄悄话想跟我说。它说它很想念你,原来,我和我的影子,都在想你……”让我一次次在暗夜里泪水涟涟。
这样静美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这三年,我们鸿雁传书,也互相寄过照片:广袤的草原,他策马而行,英姿飒爽,正是我梦中想象过千百次的模样。这三年,他忙于繁文缛节的应酬,忙于晋级和升迁;我埋头于教案和作业本中,忙于参加各种培训。我们心神交汇,彼此深爱着对方,却从未见过一面。
这期间,小我一岁半的大妹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并且很快有了新生命。我的婚姻大事被父母摆到了桌面上,相亲的人一拔一拔,来了又走了,我终是没有看上任何一个。
在父母的责骂声中,在大妹生产的前夕,我仓皇出逃。我没有去大西北,我的车费一直都没有攒够。我代课的月工资是36元,每个月除了吃饭和买书,其余的全买了邮票。从江南到西北,迢迢四五千公里的未知的路,也是我一个除了县城哪也没有去过的小女子无法逾越的。
我的爱情,输给了金钱和距离。
六、
我逃到了江南一个边远的山城。我没有写过信给他。我想要在这里挑水打柴,教书写作,孤老一生。
佛说,生命中的许多东西是可遇不可求,刻意强求的得不到,而不曾被期待的往往会不期而至。不想,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质朴得像大山一样的青年,他热情而执著。他说他被我的凄美爱情感动了,但他想给我不一样的爱情和生活。他说,他不介意我在心底留下柔软的一角,装着那些过时的书信。他说,有些失去是注定的,有些缘分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爱一个人不一定会拥有,若是拥有一个人,就要好好去爱她。他说,他会用一生来呵护,让我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我被他说得昏了头,两年后,感动于他在生活上事无巨细对我的照顾,终于答应了他的求婚。于是,他就成了我的“毛坯子老公”。
可是,我们结婚的那一天,新疆的他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给我寄来了两封信。一封信只有一句话:我学柔石——不祝福,绝不祝福!另一封信中是一朵雪莲花。
曾经,他多次跟我说过雪莲花代表纯白的爱,坚韧、纯洁,给人们带来希望。
可是,这朵雪莲花却早已枯萎了……
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花,遗失在天山的风雪之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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