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阳湖湖水悠悠，流淌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它似乎无声无息，但在西阳岛岛民们的心里，又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大概因为这个岛既给了大家庇护，又给了大家阻碍。
　　 要出岛，必须得坐船。悠悠的西阳岛换了多少个摆渡人没有人说得清楚，但是，大伯作为西阳岛众多摆渡人之一，撑了一辈子的船。
　　 大伯的船停在西阳湖的湖岸边上，随着起伏的河水一上一下缓缓晃荡着。小岛四周长着茂密的芦苇，一到秋冬季节，大片的芦苇被北风一吹，流露出无边的荒凉寂寞让人心惊。大伯的家，就在被大片芦苇淹没的小码头背后稍微高一点的地方。不过，那只是大伯一个人的家。
　　 那是一间小小的红砖房子，没有任何装修，墙上连石灰都没有刷。岁月的痕迹随处可见：低矮的房梁上灰色成团的蜘蛛网、墙上斑驳的污迹和凹凸不平的地面那些陈年的灰尘。屋子里除了一个小小的炉灶和角落里杂七杂八的一点东西之外，就是一张床。唯一一把竹椅子，摆在房子门口，只有下雨才会收进去。
　　 曾经西阳岛上的人很多。每到岛对岸的集市日，一船一船的人坐上大伯那艘小船，被大伯送到对岸去。从天刚蒙蒙亮，一直忙到日头高高爬到头顶上，大伯才得空抽一筒烟。很快，他又得到对岸去把那些购买了大包小包东西的岛民们往岛上送。
　　 大伯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摆渡人，他曾在露水深重的黎明为人摆渡，也曾在风雨交加的深夜为人摆渡。哪怕只是为了接一个人，他还是会把船撑到对岸。很长一段时间西阳湖一带还很落后，大伯只能靠双手和一根竹篙撑着那没有发动机的船。
　　 小岛上的人都认识大伯。不渡河的时候，大伯就坐在他那小屋子门前，闭着眼睛思虑着什么，或者悠悠地抽一筒烟。有人要渡河就在码头那冲这边大喊一声：“老姚头，开船咯！”
　　 大伯，是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作“老姚头”的呢？很多年来我都在琢磨这个问题。我知道，大伯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老的。是从堂哥离开西阳岛之后，还是堂姐投河自杀之后？
　　 大伯一个人住已经有很多年了。他孤独而沉默，如果没有人特意找他说话，他可以终日不言不语。大伯心里很苦，是这苦让他说不出话来，这是我长大之后才意识到的。
　　 大伯在岛上是有家的，他辛苦熬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连一个家都没有呢？只是大伯娘跟着堂哥离开了西阳岛，他就很少再回到那个大而冷清的家里去。他固执地不肯离开西阳岛，说西阳岛的岛民不能少了他这个摆渡人。堂哥生气地留下一句“你渡得了整个西阳岛的人，也渡不了自己的女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新世纪之后，西阳岛上的人渐渐少了。大伯注意到这个问题，是因为到了集市日，要坐船去往对岸的人越来越少了。以往一到集市日，岛民们都很欢喜，尤其是女人们，穿上那些在家干活舍不得穿的衣服，兴高采烈地、吱吱喳喳地坐在大伯的船上，一起到对岸去赶集。而今，去赶集的慢慢都剩下那些老头老太太和一些小孩了，年轻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大多都出去打工，离开了西阳岛。太阳才升起不久，就没什么人要撑船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了多少年才吹到西阳岛这样一个偏僻遥远的地方啊！那些90年代就出去了的人，回到自己的家乡带领更多的人到外面的大世界去了，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人，还在这个小岛上终日劳碌。
　　 大伯的儿子我的堂哥，2003年的时候初中毕业，和另外几个岛上的小伙子一起简单收拾一点行李就离岛寻找大世界去了。在那些年里，大伯的船，载着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去往对岸。他目送着他们离开，但离开的人大多都没有再回来。他们已经在外面的世界站稳了脚，不必再回到落后的西阳岛了！
　　 西阳湖湖面烟波浩渺，水面温柔，日光照在湖边的芦苇丛上，叶子绿得反光。中午是西阳岛最安静的时刻，大伯站在他那条船上看着几十年如一日不曾改变的西阳湖，感觉这整个湖只有他一个人，甚至这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某一日，大伯看到了不远处的湖面上一个人影从高处跌落，溅起一片水花之后湖面很快重新归于安静。大伯没有犹豫就一头扎进了湖里。那是岛上岛民赵传山的女人青梅，大家都知道，赵传山是第一个离开西阳岛到外面去的人，有了钱之后，他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家。
　　 大伯救起了青梅，她一句谢谢都没说就走了。后来过了很久，青梅特意带了酒肉来感谢大伯，她说是大伯渡了她。大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渡谁，他只是看着西阳湖湖面平静，沉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后来大伯也还救过好几个人，有落水的小孩，有寻死的老人，还有像青梅那样的女人。离开了西阳岛的人就长久地离开了，把那些走不了的人像回忆一样遗落在西阳岛。没有人希望自己被遗弃，也没有人会无端寻死，一切自然都是有缘由的。大伯像是打捞回忆的人，慢慢地变得固执起来，不愿向前。
　　 那时候，堂哥已经离开西阳岛两三年了，堂姐也在他的带领下走出了西阳岛。有一天，堂姐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男子。她给大伯介绍说那是她的男朋友。大伯看到那个男子的第一眼他就很不喜欢，那个男子身上，没有一点大伯熟悉的属于西阳岛人的气息。
　　 堂姐说要跟他结婚，大伯坚决反对。他反感着使西阳岛渐渐变得冷清荒凉的那些离开西阳岛的人，他更反感那些陌生的想要让西阳岛变得更加荒凉的远方来人。那个年轻的男子很快走了，堂姐却被大伯留了下来。
　　 被留下来的堂姐跟大伯一样，有着倔强的性子。于是有一天她逃了出去，跳进了西阳湖。悠悠的西阳湖啊，美丽又宁静，却也有着黑暗可怕的一面。大伯在这湖里救起过那么多的人，却没有救起自己的女儿。
　　 大伯娘哭得几乎要发疯，堂哥也回来了，整个丧礼下来沉默地没有跟大伯说一句话。不过，后来他还是再回来了一次，想要把大伯和大伯娘都接出去。为了不再睹物思人，大伯娘早早做好了离开西阳岛的准备，但大伯还是不为所动。
　　 大伯选择了孤独地留下来，像过去的几十年一样沉默地看着西阳湖。他把堂哥和大伯娘渡到了对岸，一言不发地转过了头，就像没有听到堂哥生气的话。船渐渐离开了对岸的码头，西阳岛的芦苇在大伯的面前晃动，晃动……
　　 从那之后，大伯就彻底沉默了，除了摆渡，终日坐在他那小屋前，静静地看着西阳湖。堂姐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大伯娘和堂哥也不会再回来了，只有大伯，一个人守着他的西阳岛，撑着船穿梭于西阳湖之中。
　　 “江水流、江水流，流到西阳小渡头”，偶尔苍凉的歌声会在湖岸响起。四方的水都流到渡头来，把西阳岛围绕起来，湖水拍打着老旧的小码头和那一丛丛茂密的芦苇，荒凉又寥落。
　　 有码头，有船，摆渡的人还是终日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