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不美，城里满大街跑的都是蛤蟆车！”
　　 “奶奶，那不叫蛤蟆车，那叫小轿车！小轿车的牌子多着哩！啥奥迪、别克、大众、奇瑞、比亚迪……”
　　 “管它啥迪啥克，奶奶记不住，奶奶就叫蛤蟆车！”
　　 黄奶奶和孙子小豆儿走在大街上，边走边说着话。
　　 黄奶奶是山里人，叫不上那一辆挨一辆满街跑的车的名儿，就干脆都叫它蛤蟆车——一个个长的跟蛤蟆一样，低低的，胖胖的，前头还有俩明晃晃的眼窝，呼灵灵，圆乎乎！
　　
　　 黄奶奶年轻的时候来过城，那个时候城里没有蛤蟆车，满街跑的，不是靠两条腿步蹦的人，就是骑自行车的，男人女人勾子（屁股）底下都压个自行车，就连大闺女小媳妇也跟着凑热闹，夹上个自行车疯跑。那年头，城里也没几座楼房，最高的才五层。五层楼，在那时候看着就高的不得了，就像是鸡娃堆里立了个大白鹅，扎眼。那年头，街上人也少，稀稀拉拉，人身上穿的也没有这会儿花哨，男人不是中山装，就是军干服；女人穿印花的确良、涤卡，就已经很阔气了。
　　 这回进城，黄奶奶死不情愿，都是她那个在外头挣了几个臭钱儿的娃儿栓子烧的，在城里买了房子，还背着她悄悄买了蛤蟆车。你说，这买房子吧，还算是个正事儿，买那蛤蟆车做啥哩？烧包！露能！黄奶奶还听说，栓子买车钱不够，就弄了个啥期付款？噢，想起来了，分期付款，一个月给人家还一点儿，一个月给人家还一点儿，你说麻缠不麻缠？有钱了，咱就一回给人家付清，没钱干脆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给人家车钱，就像挤牙膏！你说说这卖车的人也真是个憨大胆儿，就不怕车钱不给人跑了？弄得他狗肉吃不上，连铁绳儿都给带跑了！眼门时下这社会，真真叫黄奶奶越来越看不透了！
　　 就拿这回进城来说，起先，栓子见天在她耳朵边嚷嚷：“妈，你得进城。进城做啥？帮我买菜做饭照看娃儿，还有，进城我就不用见天操你的心了！你说，你一个人在山里，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身边儿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我能不操心？”这些话，听得黄奶奶的耳朵都起老茧子了。黄奶奶自打十八岁嫁到清水湾，就没打算再搬走。前几年，他老汉儿一场大病就走了，娃子在外头干事儿发了点小财，在城里买了房子，后来又把孙子也接进城里了。孙子没进城那阵儿，黄奶奶的孙子都是由她照看，奶孙儿俩在一坨，说说话话，打打闹闹，黄奶奶感觉操心是操心点儿，但是起码不孤虚。孙子一走，屋里就剩下她一个老婆子，当下就觉着冷冷清清，没滋没味儿的。好在过了一段日子，黄奶奶就习惯了一个人清清静静的，一天三顿饭，想吃啥做啥，闲了，就到小菜园里拽拽草，浇浇水，逮逮虫子。清水湾天蓝水清，空气又好，美着哩！
　　 说良心话，黄奶奶也知道栓子叫她进城是为她好。但是话又说回来，她是真真不想进那个城。城里有啥好？现如今的楼房盖得都顶住天了，立在下头往上一看：呀呀嘿，怕怕人，要是倒下来，人还能活？人住在上头，腾云驾雾，哪有清水湾那土瓦房美，不上不下，又接地气！城里街多，横一条，竖一条，上个街，七拐八拐，车多人稠，连个下脚的地场都没有，不像清水湾，野地场，想咋走咋走，想去哪去哪。在城里最叫黄奶奶受不了的，就是出门儿肯迷路、耳根子不清净！哪像山里头，路就那几条，圪挤着眼都能寻到屋。村里，除了鸡娃狗娃小鸟叫唤，啥声音都没有！哪像城里，蛤蟆车“滴滴滴”，人稠得跟蚂蚁一样，打个电话像跟人吵架，聒吵人得很。还有一样最聒吵人，城里人搬个家，娶个媳妇，娃儿孙儿过个满月，都爱放那个啥，往天上放，像炮弹，震得人耳朵疼。再有一个，进了城，不管是大街上，小区里，拿眼一看，全是生人，一个都不认得，人见人，不打招呼，就像黄奶奶在乡下见了树一样，生梆梆，冷冰冰，急死人！在乡下，黄奶奶人熟路更熟，见人说说话，家长里短，吃喝拉撒，无话不说，吃饭饭香，睡觉觉甜。一进城，黄奶奶骶脑（头）疼，心里就恼。上几回，栓子死缠活缠，硬是把黄奶奶给弄到城里，结果，不出三五天，黄奶奶就死活不在城里住，说娃子你要不送我回，我就坐班车，坐不上班车，我就是跑也要跑回去。没办法，栓子只好开着他的蛤蟆车，送黄奶奶回清水湾。
　　 黄奶奶坐不惯那又低又窝人的蛤蟆车。一坐上，车里的香水儿就熏得她晕，一晕，就要恶心。黄奶奶叫栓子把车窗户开得大大的，车子一走，溜溜风就从车窗户刮进来，黄奶奶使劲儿吸着车窗外的新鲜空气。
　　 栓子说：“妈，车上有空调，窗户一开，空调就不管用了，热哩！”
　　 黄奶奶说：“热，总比晕车、总比吐天哕地好吧？忍忍就到了！”
　　 栓子苦笑一下。
　　 回到清水湾，栓子开着蛤蟆车要走，黄奶奶把着车窗户说：“娃儿呀，你妈我是真享不了城里那福，你妈我求求你了，就叫我一个人住山里吧！”
　　 “妈，好日子来了，你咋就享不了福了哩？城里明显啥条件都比乡下好，你一时住不惯，就慢慢适应，晚晚我再回来接你，到城里住一段，不想住了，再回来。慢慢适应。”
　　 说完，蛤蟆车叫唤一声，一溜烟就跑出村了。
　　
　　 今年过年，栓子又把黄奶奶接进了城里。栓子住十二楼，上楼下楼都要坐电梯。那电梯上上下下，黄奶奶心慌，骶脑晕。黄奶奶坐不惯电梯，也住不惯高楼。黄奶奶从十二楼往下一看，好家伙，路上的人像蚂蚁在爬，一串一串的蛤蟆车，像排列整齐的洋火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蛤蟆车的叫唤声，人的说话声，从黄奶奶趴着的窗户口挤进来，钻进黄奶奶的耳朵里，扎得黄奶奶耳朵生疼。她赶紧关了窗户。
　　 栓子跟他媳妇孟娇都出去忙生意去了，屋里就剩下他跟孙子小豆儿。小豆儿在电脑上打游戏，两只手不停扳动着手柄上的按钮，嘴里还不时蹦出几个“我靠！”、“好帅！”、“屌丝！”之类的叫黄奶奶摸不着头脑的话。
　　 黄奶奶闲着没事，就想着寻点事儿做做。她拉开冰箱门儿，看看有没有要择的菜。没有，冰箱里尽是水果、饮料、啤酒和西红柿、黄瓜之类的，没有青菜、菠菜要择的。
　　 “豆儿，豆儿！”黄奶奶看小豆儿没反应，就走过去拍拍他的骶脑。
　　 “啊？奶奶，有事儿？”小豆儿边打游戏边说。
　　 “奶奶要出去！”
　　 “出去？干啥？”
　　 “奶奶要出去透透气儿，顺便再买点儿青菜、菠菜。”
　　 小豆儿好像没听见，仍然扎在游戏里。
　　 “你耍，奶奶可走了啊！”黄奶奶要出门。
　　 “啊？奶奶，五分钟，五分钟，等一会儿我陪你出去，省得你迷路。”
　　 “你这小东西，就知道打游戏！”黄奶奶苦笑，立在门口等。
　　
　　 黄奶奶和小豆儿坐着电梯来到楼下，老远，就听见小区那边传来好听的歌声。黄奶奶支棱起耳朵听。
　　 “奶奶，那是小区的老年人在跳舞！”
　　 “跳舞？跳啥舞？”
　　 “具体啥舞我也说不清，都叫广场舞。”
　　 “广场舞？这个奶奶知道，成天在电视上看，城里老大妈都爱跳的那个广场舞！”
　　 “那奶奶也去看看？”
　　 “中，看看就看看。”
　　 黄奶奶跟着小豆儿来到小区旁边的一处小广场，只见不少老年人正在那里美滋滋地随着音乐，一会儿甩甩胳膊，一会儿扭扭腰，一会儿踢踢腿，那神态，那表情，美得不得了。跳舞的人群中，女人多，男人少。
　　 “奶奶，你也去试试？”
　　 “不试不试，奶奶不会，奶奶这硬胳膊硬腿儿的，丢死人！”
　　 “不会可以学呀，有啥丢人？你要愿意跳，有人专门教你。”
　　 “快走快走，买菜去！”黄奶奶急忙摆摆手，赶紧逃出小广场。
　　 小豆儿拉着奶奶的手，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来来往往的蛤蟆车和挤挤夯夯、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间，掏着空儿走。走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拐过一个弯儿，又拐过一个弯儿，黄奶奶就来到了菜市场。黄奶奶看见卖小青菜和菠菜的还真不少，一问，菠菜跟青菜都是三块多一斤，黄奶奶又问一遍，怕前头没听清，结果证明，她之前听的是对的，就是三块多一斤。
　　 “城里这菜咋这贵！要在清水湾，自己个在小菜园里种一点，基本上不用花钱，想吃啥菜种啥菜！”黄奶奶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心想，这城里人心狠，一斤青菜都敢卖三块多，坑人！黄奶奶把手入进衣裳兜里，摸摸装钱的油纸包，还在。听说城里三只手（小偷）多，可不能粗心大意。
　　 “奶奶，你咋不买？”
　　 “走，再看看，货比三家不吃亏。”
　　 “不用比，都是一个价，有啥好比的？买吧！”
　　 “你个小娃，知道个屁！”
　　 “奶奶，你咋骂人？”
　　 “这也叫骂人？我是奶奶，你是孙子，奶奶说孙子，不算骂人！”
　　 小豆儿不服气地瞪了黄奶奶一眼：“细发猫！买菜还货比三家！”
　　 黄奶奶笑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到时候等你当家了，你就知道钱该咋花了！”
　　 正说着，就来到又一家青菜摊前。
　　 “小青菜多钱一斤？”
　　 “三块五！这是咱当地的青菜。还有上海青，六块一斤。”
　　 “青菜咋还分当地的跟上海的？”
　　 “老奶奶，您是从乡下来的吧？青菜就是要分咱本地的和上海的，上海青比咱本地的一斤要贵将近一半儿哩！”
　　 “哎呦我的妈呀，这上海的青菜是金子的还是银子的？不就是个青菜嘛！”
　　 “老奶奶，这个我还真不想给您抬杠，您要买就买，不买拉倒！”
　　 “你这个人，卖个菜，脾气还怪倔！走，不买了！”黄奶奶气哼哼拉着小豆儿就走。
　　 “奶奶，城里菜都是一个样，你这是要到哪？”
　　 “到哪？不买了，过两天，叫你爹送我回趟清水湾，年前我种的青菜、菠菜都不小了，不花一分钱，照样吃青菜！”
　　 “奶奶，那送你回去，车烧水呀？”
　　 黄奶奶一想，嘿呦，还真是，菜不掏钱，那车不是还得烧油哩嘛！想着，就又拉着小豆儿折身返回了菜市场。
　　 小豆儿拉着黄奶奶的手，在蛤蟆车队跟人群里拐弯抹角穿梭前进。拐过一个弯儿，又拐过一个弯儿；穿过一条街，又穿过一条街。来到小广场边上，在一个长条石凳上坐下来。跳广场舞的已经散伙了，几个老婆老汉正拉着音箱往小区里走。
　　 黄奶奶用手不停地在脸前来回扇着风，看着大街上一辆接一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的蛤蟆车，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蛤蟆车的“滴滴”叫唤声，和着闹哄哄的人声，汇成了一支城里特有的小曲儿，而黄奶奶痴痴地看着那些拉着音箱有说有笑、越走越远的女人男人，好像并不像之前那样厌恶这支天天都在演奏的城市小曲儿了……
　　 满大街的蛤蟆车，来来往往的花里胡哨的人……
　　 “过社会，咱得往前看！老眼光也要看惯新东西！”她忽然就想起了十几年前他老汉儿给他说的一句话。那时候村里好些人家都买起了摩托车、拖拉机，还盖楼房，黄奶奶有些看不惯，说他们有俩臭钱儿烧得慌。他老汉儿就说她是个老落后，然后就给她说了那句话，她今儿个咋猛然就想起了这句话哩？黄奶奶笑笑，心想：老东西，人都不在多年了，说那话还不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