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港小镇
我与许婷分手五年之后,再见到她是在鹿港小镇。
那是一个沉闷而又疲乏的午后,办公室里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武汉的一通陌生来电。
“你还没有结婚吧?”手机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许婷?”我一下子认出了许婷的声音,立即起身拿着手机到办公区外面,“没呢。”
“你还在等我吗?”许婷的语气依然爽快自信。
“没等你呀,一直没遇到合适的。”
“你还是那么执著,还等着你那柏拉图式的爱情呢!”许婷笑着说,“我今天刚从武汉回来,今晚打算见你。”
“你怎么去武汉了?不是回老家了吗?”我惊疑地问她。
“回老家一段时间我就去了武汉。”
“哦,我明天就要到上海出差了。”
“起码咱们还有一个晚上,你说晚上在哪里见面。”
“鹿港小镇,我在那儿住。你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我回到办公桌前,面对着电脑屏幕神思游离。许婷的倩影在脑海里来回晃动,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模样,是不是已经生过孩子,满脸长着雀斑?我当初深爱过她,以为会和她结婚,会和她琴瑟和鸣,白头到老,但是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和很多情侣一样因为家庭或工作的原因分道扬镳了。
当我在电脑前发呆的时候,同事刘超杰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下班了,回家陪老婆啦。明天咱们又要到上海出差三天。”
“我也回去,今晚有个约会。”我说着,将电脑关机。电脑屏幕渐渐变黑。
“哎,还是单身好啊,想和谁约会就约。像我,结婚后没一点儿自由了。”刘超杰嬉笑着说。
夕阳沉落在高高低低的楼群里,绛紫色的晚霞映照着繁嚣的城市。道路上的车辆像泛滥的洪水,波涛汹涌。我挤在公交车里,仿佛是大海里的一叶风帆向着一座孤岛漂浮。
我掏出手机,食指在屏幕上摩挲,给许婷发短信:我一个小时后到鹿港小镇,在站牌旁见。
鹿港小镇在离市区很远,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城中村。
许婷很快回复了短信,短信只有一个“好”字。
下车之后,我一眼就看到了许婷。她站在站牌旁,笑盈盈地望着我。她穿着一件雪纺连衣裙,高跟鞋将她的身材衬得很高挑。她的脸上并没有长雀斑,反而比之前更白皙秀润了。
我和她沿着鹿港小镇西侧的河畔散步,残霞像撕碎的锦缎洒落在清浅的河面上。
“记得你第一次穿高跟鞋走路走不稳,歪歪扭扭的,我一路扶着你。”我千头万绪,就从许婷的高跟鞋开始说起。
“嗯,我很健忘,很多事情都忘了。”
“我总想起我们在‘饮食男女’那家餐馆吃饭的那天晚上,那顿饭之后咱们就很少联系了。”
“分手以后你想过我吗?”许婷望着我,一副认真的样子。
“没。”我淡淡地说。
“不可能吧。”许婷难以置信,“你没心没肺的!”
我嘿嘿一笑,似乎是笑自己在说谎话。这些年来,我常常想起许婷,想起她的微笑,想起她的眼神,想起她撒娇的样子……但是想到的这些似乎与眼前的许婷丝毫无关,这些回忆是青春时光里的花絮,与青春有关,与岁月有关。
不知不觉地夜幕覆盖了整座城市,行人与车辆在流光溢彩的灯光里穿梭,犹如游鱼在布满网线的大海里从容洄游。我和许婷随意在鹿港小镇街上的大排档上吃饭,我们点了烤鱼、羊肉串、凉菜和两瓶冰镇啤酒。
“我这次从武汉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和你结婚——我想你如果没有结婚,就不会拒绝,因为当初你是那么爱我。”大排档的白炽灯光映在许婷的脸庞上,她边吃烤鱼边说,轻轻吐着鱼刺。
我听后十分惊异,对这突如其来的“求婚”不知所措。
“幸福来的太突然了!我如果不同意呢?”
她继续吃着烤鱼,说:“你如果不同意我就把你烤了,像烤鱼一样。”
我望着对面瓷碟里她吃了一半的烤鱼,微微一笑,说:“你还是烤了我吧!”
“我告诉你,我在武汉结过婚。两年前因为老公有外遇离婚了——我是那么爱他,他却背叛我,和其他女人鬼混。那些海誓山盟都是放屁!”她说着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啤酒,眼泪竟然哗哗的流了下来。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心想我对面这个女人好可怜!她是从前的许婷吗?
她泣不成声,旁边的食客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小声议论着。
“我送你回去。”我说。
“回哪里?我没有住的地方,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我拉起她,她在我身后像个哭鼻子的小孩子。
“去宾馆。”
“不去,宾馆没有家的感觉,就去你的住处。”
我将许婷带到了鹿港小镇我的出租屋内。鹿港小镇是典型的城中村,由于交通便捷与房租低廉,便成了很多初入职场、收入不高的年轻群体的聚集地。我一直想在这高楼林立的都市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离开鹿港小镇,撕掉身上无形的标签,而自己惨淡的经济状况与现实的高房价不容许去奢想。
许婷到了我的出租屋之后哭得不可收拾,惹得楼下的房东向我的窗口吼道:“死人了吗?哭什么,打扰别人休息!”
许婷停止了哭泣,默然坐在折叠椅上,一会儿打起了电话。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听得很清楚她在和一个男人通话。
“是在和你丈夫通电话吗?”
“不,我们离婚后就没有联系过——这是一个朋友。”
“嗯,我先睡了,明天还要到上海出差,早上六点就得到火车站。”
我将空调调到适中的温度,然后躺在床上掏出手机设置了闹钟,又浏览了一下当天的新闻。许婷静坐在椅子上,像是无形的空气似的若有若无。
许婷到淋浴间去,隔着玻璃推拉门向我抱怨没有浴巾,然后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她的身影在淋浴间晃来晃去。
我是被许婷惊醒的。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抽走了我脑袋下的枕头。她枕着枕头斜躺在床上,将我挤到床沿上。
“哎,你像个女汉子!”我笑着说。
“不是像女孩子,我本来就是女汉子!”
她说着紧紧抱着我,我闻到她淡淡的体香。我难以控制自己,就吻起她的脸颊,揉捏着她的肌肤。她心醉神迷的样子,任我摆布。一股快感犹如涓涓温泉浸遍我的全身。
翌日天蒙蒙亮我准备出发到火车站。许婷还在酣睡,露出一张睡脸和一双白嫩的胳臂。我走到床前望着她,发现她十分憔悴,恍如她只是一抹幻影,我用手轻轻一碰,她就会化为乌有。我在心底默念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里的一句台词:“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我吻了一下她,然后关上门走了。她仍然在睡梦里,毫无察觉。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和同事们才到上海。我们随便找了个家宾馆,稍作休息之后便到商业网点进行调研。傍晚的时候哗哗啦啦的下了一阵雨,接下来整座城市沉浸在濛濛细雨里。我和同事们早早收工,到一家餐馆,点了红烧肉、红烧狮子头、糖醋小排骨等一大桌子菜肴。
吃过饭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我们回到宾馆。我和刘超杰住在一间双人房里。他喜欢讲荤段子。他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烟卷高声讲道:“我上次住宾馆,夜里寂寞难耐,就给前台打电话:‘最便宜的小姐多少钱?’前台说:‘一百,但是丑哦,漂亮的五百。’我说要丑的。小姐来后,我让她裸坐在沙发上,自个儿到床上睡去了。小姐不解地问:‘叫我来干嘛?’我说:‘房内蚊子太多,让你来吸引蚊子!’。”
我听后哈哈大笑,完全没有了睡意。刘超杰说完不久便呼呼大睡了。
雨不停地下着,点点滴滴在夜色里滑落。城市的灯火如同盛开的睡莲,一朵一朵在雨夜里浮动。我听着外面的雨声,不禁想起许婷,想起我和她的过去。她此刻在干什么?或许正睡在我的床上,或许在这雨夜里彷徨。我掏出手机,在电话簿上搜出她的电话号码看了看,却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给她发短信。她的突然出现,让我如在梦里。
我和同事出差回来刚出火车站口,许婷像是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咱们回家吧。”说着挽起我的手,然后和我的同事们很有礼貌地打招呼。
我那三个同事朝我做鬼脸,说:“原来你已经有女朋友了,还天天喊着单身,鄙视你!”
我和许婷一起回到了我的住处。我发现瓷砖地面被拖得油光锃亮,被子被叠成了整齐的豆腐块,桌子上的书籍和电脑整洁有序,并且桌子上多了两盆仙人球。我已经习惯了杂物凌乱的环境,一旦进入整洁的环境就如泥鳅从淤泥到了清水里,有点不太适应,不过那一刻我真的感动了,有了回家的感觉。我所梦想的家,是有人在为我守候,守候柴米油盐与阴晴冷暖的幸福。
许婷的手仍然紧握着我的手,我的手心里冒出很多汗。
“今晚我请你去吃麻辣香锅去。”我说。
“你也太小气了吧,不过我喜欢吃麻辣香锅。”
我与许婷在鹿港小镇的小餐馆吃麻辣香锅,两人吃得很饱也很开心。吃过之后,我们在街道上散步。
小镇的夜晚很热闹,街道上的红男绿女熙熙攘攘,两侧摆着很多卖水果、小吃、衣服、电器等东西的地摊,音响夹杂着小贩招徕生意的吆喝,十分嘈杂。那些工作了一天的年轻人在街头随便吃些东西,然后回到出租屋里,给朋友打个电话,或者在网上聊天、看视频,打发夜晚的时光。
我和许婷回到我的出租屋之后,我们像两条鱼黏合在一起。夜晚变得骚动而美妙。
晨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整个房间闪耀着明亮的光线。闹钟的铃声响起,我从酣睡中被吵醒,伸手将手机闹钟的铃声关闭。许婷还在睡,一只手放在我的身上。我将她的那只手臂轻轻移开,然后穿上衣服去洗漱。
“我再睡一觉,就起床去参加一场面试。”许婷翻了一下身子,眼睛没有睁开。
“哦,什么公司?”
“一家汽车配件公司,我要去应聘销售主管。你挣那点儿钱,勉强养活自己,根本养不了我。”
我苦笑一下,提起皮包,说:“我得走了,又要迟到了。今晚七点钟回来。”说完转身就走。
鹿港小镇的站牌旁站满了人。一辆公交车驶过来,一群人像汹汹的波涛迎过去。公交车门啪嚓一声打开,人们纷纷往上面挤。一个女人的豆浆和包子被挤在车下,被后面的人踩成一片烂泥。公交车上的过道上都挤满了人,人们歪歪斜斜、摩肩接踵地站着。司机师傅一个劲儿的喊:“前面的人往后面挤挤,让后来的人上车。”于是过道上的人一寸寸的后移,挤得后脚跟不挨地。车门啪嚓一声关上,没有挤上公交车的人只好等下一班车。
我每天坐公交车上班,挤到公司的时候简直挤掉几斤肉。刘超杰的老婆开有女士内衣店,他热心地向我推销各种女士内衣。
“你女朋友长得漂亮,身材很好,这款内衣她穿上一定合身。你给女朋友也挑两件。”刘超杰说着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件内衣,“这件超薄文胸套装很好,昨天小王给他老婆买了三件——都是自己人,一口价八五折。”
为了关照同事老婆的生意,我买了两件女士内衣。
上班的时候许婷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她应聘汽车配件公司的销售主管的职位成功了,明天上班。她现在在出租屋内洗床罩与被单,还附带了一张照片。
我看后觉得很温馨,微信回复说:“宝贝儿,谢谢你,晚上回去好好犒赏你。”
“犒赏什么?大餐还是金戒指?”
“都不是,你猜。”
“猜不着。”
“晚上见吧。”
“晚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总比饿着好。”
“我买条鱼,做酸菜鱼,给你补补身子。”
我之前下班后因为回到住处寂寞无事就停留在办公室,在网上聊聊天、看看视频或者玩些游戏,很多时候深夜才回去,成为地地道道的赖班族,但是现在我总是盼着下班。挤上驶向鹿港小镇的二十一路公交车,总感觉着是驶往幸福的方向。下班高峰期堵车严重,车队排成长龙,像蜗牛缓慢地向前爬动。我挤在车上,消磨着耐性,却觉得正向着幸福一点一点的靠近。
回到鹿港小镇的时候夕阳已经沉没在了楼群里,绯红的晚霞在西天渐渐消隐。小镇的街道越来越热闹。下班的年轻人在街上来来往往,串串香、烤鱿鱼、炒拉条、麻辣烫等等小吃摊的生意越来越好,街道上弥漫着各种小吃的味道。
我刚回到出租楼下,房东追了上去。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秃顶,一脸肥肉。
“你月底该交水电费了。从下月开始房租每套一个月上涨五十块钱。”
“唉,房租怎么又涨价啊!”我愤愤不平地说。
“我这儿的房租上涨的还算少的哩,其它地方都上涨一百块钱。你嫌贵,爱住哪儿住哪儿!”房东说完,扭头走了。
我打开门,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我看到许婷系着花布围裙,在狭小的厨房里做饭。氤氲的油烟在厨房里缭绕。
“真香!”
“正在做酸菜鱼,过一会儿就好了。”
“我帮你。”
“不用,你就会帮倒忙!你说,今晚你怎么犒赏我。”
“你瞧!”我将手提袋递给她。
她接过手提袋看了看,露出喜悦的神色,说:“是内衣。”
“是我特地给你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