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天朦朦，地茫茫，云天雾地空悲切，风吹落叶冬夜长。岁末隆冬，风萧萧，雨绵绵，风卷残云天地矮，一草一叶盼暖阳。阵阵寒风修剪光了树上的黄叶，深沉低吟的冬天到了。川南戎州的冬天，冷风总是将朝霞、蓝天、白云、夕阳的手紧紧相牵，寒霜浓雾也拉着云霞的手，邀邀约约到广寒宫与嫦娥讲述来年春天的故事去了。
　　 走过季节延伸弯曲的小路上，看过春花夏草的繁华，品过兰悠桂香的舒畅，读过日出日落的壮丽，观过三江流水的潮涨潮落，时光的钟摆将四季轮回推动，自然万物演绎着一幅幅精美的画卷。秋天的礼赞，收获的硕果飘香，终究挡不住北国飘来的寒风冰霜疯狂围剿，将舒爽清丽的秋天活生生的拖曳进冷风寒霜里，又把岁月推向一年的尽头。
　　 寒风雾霜踏着沉重的脚步，伸出无形的巨手，悠悠地在田野山坡上踱步闲逛。吹得零星早开的油菜花、孤高的巴茅草花、沉博绝丽的野花不停地摇头晃脑；吹得三江六岸草枯叶黄，杨柳、银杏、柿树被寒风修剪得赤裸裸的；吹得寒冬步步紧逼，人们不得不穿上厚实、慵懒、笨重的衣装，就连那些夜里爱叽里呱啦的昆蝉也各自躲进了巢穴，树枝上往日叽叽喳喳欢跳的麻雀也不见了身影，也许是相邀约会躲藏到远方的大山后面取暖去了。只有那群喜鹊不惧寒冷，飞跃在柿子树的枝上，啄食那红灯笼般的柿子。
　　 戎州乡村的冬天，经过了一天的喧哗，这丘陵坡谷的宁静小村庄，在此刻静得出奇，静得连风的声音也安静了下来，几颗寒星穿越冷风雾霾，寂静的在天宫中挤眨着眼睛，窥视着乡村人家的点点灯光，倾听着灯下那一家人在摆谈着乙未年的收成。
　　 冬天虽带着寒气，却也另有一番别样的韵味，多了静寂、沉默、萧瑟和淡然、稳重、练达，少了蓝天白云、繁花似锦、吟风弄月、心浮气躁。若用心去品读，也让人怅然感怀，更令人们迷恋情愁，即便是没有花红柳绿，鸟语花香，蜂飞蝶舞，而冬天犹如是酝酿着封存的老窖，在严寒里散发出弥漫陈香，也有一种静脉曲张、虚怀若谷的“唯美”。
　　 乡村沉睡在冷寞的冬天里，袅袅炊烟飘拂在溪谷中，夜幕徐徐铺开，山坡上往日翠绿葱茏的树林、庄稼、野草，经冷酷的寒风细雨、霜纱暮霭、冰雪雨水的不停的反复搓揉，一棵棵针叶林的树叶子变深了，翠绿的树叶被寒风纠缠得一遍墨绿；那些的阔叶林的树叶子则先黄后落，叶落归根后的树枝赤条条迎战寒风，树干露出一条条岁月的纹路和大自然用一刀刻下无规则的斑斑印痕，而那些垂危的野草用微弱的生命期待着春天的丝丝暖阳。
　　 乡村的冬夜，周遭是那么宁静，没有春夏秋令人心旷神怡惊喜。只有那几束灯光，给乡村穿戴了几份神秘的色彩。夜色朦胧，黝黑的天幕上缀挂着几颗寂寥的点点寒星，他们调皮地眨着眼睛，窥着人世间的秘密。偶尔也有流星划过夜空，为那寂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活力和颜色。小时候的我们凡是到了寒冬腊月，就天天搬起指头数着还有多久过年，对其总有一种独特的情怀和眷恋，虽有些久远，但却记忆的深处刻在心中永远也抹不去。
　　 回眸儿时过年，心里便会暖暖的，它是一年中最开心和幸福的日子，可以美美地享受一番平时难以见到的油荤，也能吃上粑粑（黄粑、猪儿粑、汤圆）、爆米花、炒米糖和一些糖食、饼干，可以穿上漂亮的灯芯绒新衣，蓝卡其布缝的裤子，穿上母亲一针一线做的布鞋，能得到父亲奖励的三五角压岁钱，还可以用长辈发的过年钱去买鞭炮放，一年中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可以兑现，所以对它总是特别充满着渴望与期盼。
　　 那些年，一进入寒冬腊月，农活闲下来的乡村人家，年的气息渐渐地浓了，家家户户便开始为过年做各种各样的准备，这也是大人们最忙碌的日子，原本平静的寒冬腊月，突然格外的热闹起来。打扫卫生，清洗器具、拆洗被褥等都赶在年前洗净晒干；这时，长辈们会在头上裹着毛巾或戴上草帽、穿上袖套，手里拿着一根竹竿或竹枝绑着扫帚，打扫屋顶瓦檐下、墙壁上的扬尘和蜘蛛网，将屋里屋外、旮旮旯旯和茅房、猪牛圈等角角落落都要彻底清扫个遍，直到窗明几净，焕然一新。
　　 年前，乡村的人们有的邀邀约约走乡赶场，背着背篓上街串巷，置办年货，肩挑手提忙得不亦乐乎；有的杀鹅斩鸭，用盐加香料腌制板鹅板鸭，用备好的香樟树枝叶、甘蔗壳、柏香（桕树叶）和柴禾加锯末面，烟熏火烤熏制做腊肉，熏出那腊肉的香味，可以说十点八块也解不了那时我们的嘴馋。鸡鱼蛋面，香肠腊肉在那个年代太精贵，遇上家里来稀奇客人或远方亲戚，母亲就会将过年才舍得吃的腌腊制品煮上几小块。
　　 童少的我们，天天期盼着家里来客人和过年。那时，我和姐多半都是打帮手，烧火、扫地、拆菜清冼和涮洗锅盆碗盏就是我们的差事。刚煮好的腊肉，香喷喷的从锅里捞出，那香味总是勾引着我们往那菜板上不停地扫瞄。母亲在菜板上精刀细琢刚切下几块，此时便瞅准母亲转身炒菜、伴佐料的机会，悄悄抓上几点偷偷往嘴里塞，那种先解嘴馋的胜利不用细说。若是被母亲发现，伸出的手则会挨巴掌，此时母亲则会骂上几句：“馋嘴猫，规矩点，客人看见会笑死仙人，八辈没吃过东西吗……”端菜上桌，更是我们美差，正好乘机会在途中偷吃几点。因为那时，戎州城乡都传承着一个习惯，凡是贵重客人来了，家中的主妇、娃娃儿童不允许上桌，要待客人酒足饭饱下桌后，才轮到我们座上餐桌狼吞虎咽。父亲看到我们吃东西的熊样，又会骂上几句：“慢慢吃，别硬着，饿慌了也不要吃‘很三点’：眼睛瞄着菜碗一点、筷子夹着一点、嘴里嚼着一点，那样吃不消化对胃不好！”
　　 进入腊月，人们便张罗着办过年货或自制各种年食糕点，处处散发着各种诱人的香味，我们几个孩子们围着自家锅台转，急着解馋，邻里间相互品尝，李家的炒米糖好吃，张家的黄粑香，王家的冬瓜糖甜，邻里间相互介绍制作经验，称赞着谁家手艺妙，方法巧，其乐无穷好不热闹。
　　 办年货最热闹的就要数宽裕人家杀年猪吃“刨汤”了。六七十年代，杀肥猪过年腰心舌肚、肠肝肚腑、头蹄脑顶、肥肉瘦肉样样齐全，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三五桌人聚在一起海吃“刨汤”，是年前最大的风光。杀年猪的家庭，办到宰杀证的人家，在别人眼里都会刮目相看，左邻右舍在摆谈龙门阵时便会伸出大姆指不停地赞美。能喂养出几头大肥猪的家庭，可以说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那时人们连吃饱肚皮都是问题，谁家也不会有多余的粮食拿去喂猪。喂猪人家要起年探黑到山坡上割猪草，酒厂去买丢弃的酒糟、底锅水，豆腐社（豆腐作坊）挑豆渣，豆油厂、菜油、麻油厂凭关系买废渣弃料，到城市里串家走巷收潲水，要花近一年时间或甚至一年左右的时间，才能喂养大、长得肥一圈猪。
　　 那时让人羡慕的肥猪，其实一头就是只两百斤左右就很了不起。起码得养三头以上肥猪，如一圈或一年中饲喂出几头大肥猪，生产队、大队、公社乃至畜牧屠宰场都会邀请养猪能手，风风光光戴上大红花，大会小会去介绍养猪经验。在那时的计划经济、政治运动、路线为纲、割资本主义尾巴、吃大锅饭的岁月，市场上即使有钱有肉票也不容易买到鲜肉，普遍是凭票买盐肉和冻肉，平常人家若要买到肥剽鲜肉全得靠有关系“开后门”。要想杀一头大肥猪过年，必须“送二宰一”，即送两条到食品公司屠宰场，凭屠宰场开具证明，写申请书到大队公社找领导干部逐级签字审批，再拿批准的申请到公社畜牧兽医站办理宰杀证。若是那家私杀毛猪，将面临的是“破坏社会主义”的大帽子，要是家庭主人成份（贫农、中农、富农、地主、小资产阶级）不好，轻则没收罚款，重则大会小会批斗戴“尖尖帽”或持枪民兵们把主人五花大绑游街示众。
　　 川南戎州乡村人家的寒冬腊月，日子渐渐过得红火起来，便要数上世纪七九年吹来了春天的风。随着农村联产承包责制将集体土地包干到户，农村杀年猪、做香肠、腌腊肉再也不是梦想和稀罕事了。腊月家家户忙着炒花生、瓜子、豌豆、做糕点或炒米糖，有的自酿可口的甜酒或香醇的米酒；有的做芝麻饼、芝麻糕、自制猪油黑芝麻汤圆馅。那时候左邻右舍都轮流着共用一台石磨，将事先淘洗、浸泡过的糯米碾磨成糯米浆，用白布口袋套着磨子嘴，流进口袋里滤尽水，大人们负责拉磨，孩子们添米喂磨，嘎吱嘎吱的推磨声，伴随着孩子们的嬉笑声，那是记忆中最温暖动人的画面。
　　 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年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母亲就会做些过年必备的传统糕点，拿手菜，肉食类便有腊肉、风肉、板鸭、板鹅等系列干货，小菜类则有大头菜、风萝卜、芽菜和几大坛子泡咸菜、咸鸭蛋等，这类菜都需要长时间用慢火或烟熏、或火烤、或微火在锅里精心烹饪，才可做出垂涎欲滴的那种美味，有时趁着大人不注意就偷偷地往嘴里放。小时候我们对麻饼、柿饼、炒米糖、葡萄干和糖果等甜食特别钟情，母亲做好都会放在人多高的土坛子里密封起来，有些则藏起来或锁在箱柜中的美食糕点，总是瞅准机会摸一点偷吃并拿给伙伴们分享，夸谈美食的同时也免不了炫耀母亲的手艺。这在那个年代自然也成了童少解馋的乐趣，那是记忆中寒冬腊月永远挥之不去的好味道、
　　 犹记得童少时期，读书的我们最恐惧和憎恨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丘陵山坡的乡村山区温度极低，学校又在那光秃秃的坡上，教室门窗无玻璃，两面透风，衣服又单薄，穿的都是叔伯哥哥姐姐们不能再穿的补丁旧衣，脚上的解放鞋或布鞋几乎都张着“嘴巴”，脚的大指拇也露在外头，有时稀泥巴裹满裤腿，走在冰凉的风霜雨雪中，有时冷得打抖抖……放学回家就热闹了，几个年龄相差不大的伙伴，把牛（耕牛也叫水牛）赶出牛圈，骑上暖和的牛背，在牛鞭子和我们“驾驾驾”的声音里，前呼后拥把牛赶上那西南边的几座荒山上。到了山上，牛自由去吃草，找干枯的柴禾烧柴烤火，顺便去地里抠几个红苕、芋头往火堆里放，待夜幕降临牛儿们已吃饱，红苕、芋头也烤熟，从火堆中用木棍刨出，剥去烤煳烤焦的皮，大家吃得嘻嘻哈哈！
　　 那是计划经济年代，乡村人家缺衣少食，吃穿住行什么都得凭票按月或年计划供应，买食品要粮票（搭火单），缝制新衣服要布票，买肉票凭肉票，那个年代我们老家还没用上电灯，就连点灯盏用的煤油灯也要凭票按人头供应，不是现在这么任性，市场上啥都有，有钱什么都能买，想吃啥就买啥。
　　 寒冬腊月农村真的很寂静，四季分明，清早可听鸡鸣声狗吠声；晚间可见倦鸟归林的嘈杂声。那些年的周未，同样起了一个大早，推窗往外一看，呵，好一场瑞雪。远山近树穿衣戴帽，一片银装素裹，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更加的近了。寒夜是我们那代人最大的问题，好在农村人家有木炭、柴禾可以取暖，大人小孩一家人或邻居围着火炉烤火取暖，我们学生娃则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或桐油灯读书写字。
　　 寒冬腊月的风穿越岁月的时空，萧瑟的霜雾又将我从记忆的深处拉回现在。今冬一路暖阳，可新年临近，天空突然变脸，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雨。我把燃气炉打开，烧开一壶水，砌泡上一杯茶，房屋里顿时茶香袅袅，暖气升腾。安下心来，坐在窗前的木椅上，以书为友，翻开那本《不离不离》，捧书而读，沉浮陶醉在其字里行间。
　　 至中午，经不住雨后雾纱的诱惑，轻骑来到森林般林立的金沙江边，它日的中坝已被城市化占领。沿防洪大堤拾阶而下，遥想摄几张野鸭戏水的照片，可能来得不是时候，往年成群的野鸭、雁鸥没有一丝踪影。伫立金沙江边鹅卵石上，望长江碧波东流水，它日奔腾急喘的浪波已平静下来，清水碧波泛着一层白雾，透过这一层层的水雾，可以看见那水面上不时漂来一片片红叶，宛如一叶片片扁舟。还可一听见那涓涓细流，欢笑着奔向远方。寒冬腊月孕就了这一江绿水和那片片落叶。
　　 一缕缕阳光穿破厚厚的云雾，雾纱渐渐由浓变淡了，变黄变淡了。这是可以看见远处那连绵起伏的七星山和黑塔在雾纱中若隐若现。在山的上方，藏着一张害羞的小红脸……太阳，那红色，红中透着光泽，光泽中透着红润，真是红得可爱，在群山的与薄雾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鲜艳，更加动人。让我们感觉寒风变柔和了，寒冬腊月那连绵群山、美丽诱人的暖阳给戎州大地的三江六岸披上了美轮美奂色调。
　　 正午时分，阳光明媚，望远处江面，在微风的吹拂下，显得波光粼粼，水边的沙滩，在阳光的照耀下也显得那么明净自然。两岸还垂这那四季常青的翠竹，虽略带弯曲，却也不失高风亮节的坚强，反而透着一种柔美，在寒冬河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着，又是那么的神采奕奕、婀娜多姿，风平让浪静之时又是那么亭亭净植。她在冬天显得更绿了，透着春天的气息而胜于春天，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苗条。
　　 傍晚将之，暮色开始关上天窗，山头上，一轮红日徐徐落下，天空的一角变得火红火红，红中带着冬的深沉，带着冬的寂寞，令人陶醉。冬天让人们无限向往的就是寒霜、冰雪清洗后的那一片夕阳红。冬天充满了别样的韵味，之在于我们怎样去寻找，如何去品味，她从不张扬，只在于我们细细品味，才能发现那胜过春夏的冬之韵。
　　 看那深冬叶红、黄叶飘飞翻落之时，不竞会想起“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的温婉、爽快和触目惊心！而秋风只是悠闲的走过人间，冬天的风却截然不同，没有百花暗香疏影，时光却似乎在漫不经心的寒风、霜纱和冬夜里留恋止步，万物鲜明的色彩暗中偷换流年，植物们似乎在残花、落叶、腐朽中奋力昂扬向上，与自然寒风抗争，舞动着寒冬腊月残存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