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李顺的心里，是别一样的感觉。多年了，守着瓜地，望着月亮，想着家人，盼着未来……天空散漫地飘着不少的云，把将圆的月亮扯得七零八落，落下朦胧的光色。阵风吹过，扫去了闷热，也扫动了路边的树叶，摇动了田里的庄稼，响成一片。
　　
　　 一、
　　 紧赶着往瓜地走去，今夜的月色虽不算黑，也是歹人偷瓜摘果的好时节。
　　 西瓜到了采摘期，偷瓜的主儿就不时光顾。李顺可不想让自己侍弄了三个月的西瓜，落入那些馋嘴却又不想下力也不想花钱的主儿嘴里。
　　 他不呆在瓜棚里，而在地边的树丛里，一有偷瓜的，李顺就大喊一声，吓走了事。如果碰上个硬茬，他就扔一个大炮仗。
　　 这天，老婆炒了几个菜犒劳李顺，他就多喝了一点，蹲在树丛中有点儿睡意。刚一打瞌睡，就看见远处来了一个人，李顺立马瞪大眼睛，从口袋里摸出炮仗。
　　 那人越来越近，越看身影越熟。再近一看，是自己的大伯。那一瘸一拐的走姿，李顺再熟悉不过了。大伯这条瘸腿，是当年背着堂兄大柱到乡卫生院看病摔倒落下的。
　　 李顺心里嘀咕，大伯也干这营生？他可是个老实人哪。仔细一看，大伯手里提溜的不是编织袋，而是一根绳子一样的东西。他从李顺的瓜棚边走过，并没有摘瓜的意思，而是朝西河沟走去。
　　 李顺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五岁那年，李顺在田里玩得正疯，看见爷爷提溜根绳子朝西河沟走去。李顺没多想，以为爷爷去干什么活计，就自顾自玩去了。没想到当他玩够了回家后，却听说爷爷在西河沟的祖坟上的一棵树上吊死了。为此，李顺多年来一直自责，虽然爷爷是让李顺偷鸡摸狗的三叔气死的。
　　 李顺想到这里，后背一阵冰凉，大伯独子大柱这几年赌博快要把家当败光了，大伯是不是也想不开啊，赶忙跟了上去。
　　 大伯一路来到了祖坟，跪在李顺爷爷坟前磕了几个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又在伯母的坟前蹲了一会儿，念叨了几句之后，就望着旁边一棵树发愣。
　　 大伯真的要……李顺刚要喊，伯父向他这边看了一眼，又按原路返回。李顺一拍脑袋，嗨，看我这记性，伯父有梦游的毛病。
　　 伯父从李顺瓜棚经过并没停留，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掉了。李顺听说不能跟梦游的人搭话，不然那人就会灵魂出窍。走到瓜棚，看伯父稳稳当当朝家里走去就不再跟随，捡起地上的一个包包，放在兜里，想等天亮送给伯父，以便跟伯父说说今晚的笑话。
　　 李顺的瓜地靠着大路，地边有一溜灌木丛，李顺精心修理，如同一道篱笆墙，护着了西瓜地。他选择了其中一簇最厚实的，在中间稍作修剪，形成一个空缺，上面搭了些树枝，就成了他看瓜的流动哨，这是从电影里学来的。
　　 李顺回到流动哨，戴上头套，这是老婆给做的，防蚊虫叮咬。路上来了一辆车，走到流动哨旁边停下了。李顺想，妈呀，还有坐轿车来偷西瓜的？他下意识地摸出炮仗。
　　 车上下来一个人，瞅了瞅车轮，抬头看了看天，掀开后备箱。李顺紧张地手心都出汗了。
　　 那人拿出的不是口袋之类的东西，而似乎是扳手之类的。蹲在车旁不知鼓捣着啥，哦，原来是车坏了。李顺长出一口气，又静坐下来，看着那人。
　　 那人摆弄了半天，站起身拿出手机，也没打出去，可能是没电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八成是绝望了。
　　 李顺见不得别人受难，忍不住走出流动哨。那人听到声响，噌地窜起来，见有个蒙面人来到跟前，挥动着手里的扳手：“大……大哥，你……要……要车要钱都给……你……千万……别杀我……我上有……”
　　 李顺一听，噢，赶忙扯下头套：“兄弟，别怕，我是看西瓜的，需要帮忙吗？”
　　 “哎呀，兄弟，本来就害怕这荒郊野外的，你又……你有手电筒吗？”
　　 原来，车胎爆了，光线不好，心里又慌乱，怎么也支不起千斤顶。司机说：“父亲今天生日，由于单位有急事没能回去，心里急啊，父亲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六十大寿，竟然没有在身边，唉，车胎还坏了，你说……”司机说话都有些哭腔了。
　　 李顺立马被感动了，帮司机换好车轮。又从地里摘了个大西瓜，说，兄弟，这是我孝敬咱老爸的，不可推辞。
　　 司机哽咽着，千恩万谢，临走时掏出一名片，在上面写了“西瓜大哥”四个字，说：“兄弟，我是国际大酒店总经理，你的西瓜如果需要我帮忙，就拿着它找我，我全收。”
　　 望着远去的车子，李顺端量着名片，抬头望着朦胧的月亮，一阵清风吹过，心里很舒坦。现而今，孝顺的儿子不多了，这兄弟行，国际大酒店总经理，行，孝顺。
　　
　　 二、
　　 回到流动哨，李顺摸了摸名片，心中又涌起了那股抑制不住的梦想：嗯，过段时间我也印些名片。
　　 李顺跟村里其他种西瓜的不同，他有自己的想法。由于土质的原因，村里的西瓜不仅个大，含糖量也很高，很受欢迎。他想把外出打工的村民撂荒的土地包过来，扩大种植规模，种出品牌，名字都想好了，叫“顺心香”——他叫李顺，儿子叫李心，老婆叫菊香。
　　 风吹云彩动，朦胧的月色有些明朗，李顺的心情也格外好，越发对地里的西瓜充满了期盼。十亩西瓜不是个小数目，也是儿子的学费、老父亲的医药费，更是李顺实现理想的基础。
　　 就在李顺随着清风一阵想象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唰唰”的声音。寻声看去，路上蹒跚着一个黑影，紧靠着路边的树丛晃荡。今晚这条路上还挺热闹的，李顺警惕起来。
　　 黑影趔趔趄趄走来，突然，“噗通”摔进了沟里。天哪，不会是个酒鬼吧。
　　 李顺赶忙跑过去，见黑影在沟里挣扎了一会竟然响起了鼾声，真的是个酒鬼。李顺叫了半天没叫醒，只好把他背到瓜棚里，放在床上。在他口袋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手机，大概是丢了。没办法只好给他盖上被子，然后又回到流动哨。
　　 酒真是个怪东西，说它不好吧，嘿，大家离开它还不行，历史都很悠久啊，连曹操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它好吧，它惹的祸还真不少，老话说“酒是穿肠毒药”。
　　 老婆隔三差五就让李顺喝点儿，当然永远不允许过五两，这是李顺的量。老婆说，不过五两，是滋养你的身子，也是滋养咱家的幸福；过了五两，就是败坏你的身子，也是败坏咱家的幸福。李顺觉得老婆说得有理，堂兄大柱就是个喝酒不要命的主儿，一喝醉不是打老婆就是骂老爹，家都不像家了，唉。
　　 突然，瓜棚里一阵音乐响起，嗯？李顺赶紧跑过去，那哥们依然在酣睡。音乐声好像从他身上发出的，是手机？李顺又仔细搜了一下口袋，没有。正好那哥们翻了个身，李顺发现那哥们裆部发亮，一摸，嘿，还真是手机，原来，这哥们的裤口袋裂开了，手机丢进裤裆了。
　　 来电显示“小蜜蜂”，接通后李顺听那边嗲声嗲气：“你个死鬼，咋这时才接电话？”
　　 “我不是死鬼，我是看西瓜的，你是谁？”
　　 “啊？你……”“小蜜蜂”显然吓着了，“他……他怎么了？我是他媳妇。”
　　 “他醉了，他在李家庄村北河桥边的瓜棚里，快过来吧。”
　　 那哥们醒了：“水，水，小蜜蜂，我要喝水。”
　　 李顺切了一块西瓜递给他，他接过来大口吃着：“真甜，媳妇，就像你一样甜，怎么家里不亮灯啊，真会过日子，我没看错人儿……”
　　 吃完西瓜，那哥们又躺下了。李顺给他盖好被子，打开手电，好给来人引路，然后走出瓜棚。
　　 月亮走进了一块云里，月色变得暗淡。我媳妇在家干嘛呢？这哥们叫媳妇“小蜜蜂”，多浪漫啊，菊香是个本分的女人，有一次李顺一时兴起给菊香买了支玫瑰，菊香说：“浪费钱，不能给儿子买串糖葫芦吗？”
　　 李顺摇摇头，笑了笑，咱庄稼人也许就得本分点儿。一阵风过，西瓜地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李顺最爱听的声音，因为很像媳妇菊香数钞票的声音。
　　 远处疾驶一辆车，在路边停下，下来两个人，急匆匆来到瓜棚，其中一个大概就是“小蜜蜂”，看不大清面容，但体型却是很像电视里的模特。李顺想，当初菊香也是这样，可惜跟自己过日子后，日日劳累，都变形了，唉，对不住老婆啊。
　　 小蜜蜂一边说谢谢大哥，一边进了瓜棚：“哎呀，喝这么多酒，怎么跑到城外来了？”
　　 原来这老兄在县城为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货款，跟欠账方喝酒，结果把对方放到了，自己也迷了路，竟然走出十里路。
　　 “大哥，你说，现在这人怎么都这样了？幸亏遇见你，不然……”小蜜蜂掏出一沓钱，“谢谢你，别见外。”
　　 李顺忙挡回去：“大妹子，举手之劳谁都会的，赶快回家吧，外面太冷，这兄弟身子最要紧。”
　　 “小蜜蜂”顿了一下：“好吧，大哥，这是我的名片，兴华超市总经理，你的西瓜需要我帮忙的话，一个电话。”说完在名片上“唰唰”写下“西瓜大哥”四个字。
　　
　　 三、
　　 又送走了一辆车，又收到了一张名片，今晚怎么了？李顺抬头看看月亮，月亮走出了云层，顿时天空一派清明，朗朗的月色照在西瓜地里，浮起一片朦胧的绿雾。李顺好像看到有人在西瓜地里写下了三个大字：顺心香。
　　 李顺觉得没必要到流动哨了，折腾了这几回，真的有点累了，便躺在床上很有些睡意。说是床，其实就是两块木板搭成的，菊香给铺了厚厚的草褥子。李顺腰部有些疼，医生说是腰肌劳损，嘱咐李顺要劳逸结合，不可劳累过度，弄不好毁了身体毁了家庭幸福。
　　 不是不相信医生的话，可是，庄稼人哪有时间“逸”啊，只有“劳”了。特别现在愿意呆在农村的人越来越少，农忙时节找个帮手都找不到。李顺特别羡慕美国的农民，一个人看管百十亩地不在话下。他真的想成为操纵着现代化设备的庄园主，不用让老婆风里来雨里去，把个好看的体型搞得像个变了形的茄子。
　　 女人嘛，在李顺心里，就应该养着，在家里做饭洗衣收拾屋子，怎么能下田呢？一想起刚结婚时，菊香白嫩的小手，碰一下心里都麻酥酥的，李顺长叹一口气，唉，再也没有了，都交给艰难的生活了。你看人家“小蜜蜂”，多甜哪。
　　 李顺腰疼，就翻了个身，有个东西硌了身子一下，一摸，是大伯掉下的那个包包。是什么呢？李顺想看看，便掏出来，刚要打开，听得外面有响声，赶紧爬起来摸出瓜棚，只见西瓜地南边有个黑影在蠕动。嘿，还真能遇上贼呀。
　　 那身影不大，趴在地上，像条狗或者猪。黑影爬到瓜地里，伸手就要摘瓜。这也太不专业了，你也不试试熟不熟，这不瞎糟蹋吗？李顺恨偷瓜的，更恨糟蹋瓜的，一个西瓜从下种，到成熟，那要耗费瓜农多少辛苦啊。小时候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根本就不懂的其中的含义，自从下学自食其力之后，李顺真正懂得了父亲为什么总是把掉在地上的米粒一粒粒捡起来了。他让儿子把这两句诗写下来贴在墙上，一旦儿子糟蹋粮食或者吃饭挑三拣四，就让儿子反复读这两句。
　　 李顺判断这是个小孩，就打开手电照过去，黑影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李顺走过去，地上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
　　 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偷瓜贼，更没见过这么爱哭的贼。李顺后悔自己干嘛这样呢？要是把孩子吓坏了可怎么办呢？
　　 他想起以前村子里发生的一件事。一个贼偷东西被发现，刚爬上墙头，被主人大吼一声，吓得掉进猪圈，恰好刚下过雨，猪圈里满是臭水，那小偷一头扎进去，给呛死了。弄得主人还吃了官司，全家闯了关东。
　　 李顺蹲下来：“孩子，别怕，叔叔不打你，哪个村的？”
　　 男孩停了哭声，说，我是来找妈妈的，饿了，就想摘个瓜吃。
　　 李顺一听，不是本地口音。就把孩子领到瓜棚，把吃剩下的西瓜递给他，男孩狼吞虎咽，让李顺心里很酸。此时，儿子李心肯定在妈妈的照顾下写着作业，旁边放着牛奶、绿豆饼、切好的西瓜……
　　 男孩告诉说，自己是被拐卖的，朦朦胧胧中记得家乡的样子，今年找了个机会跑出来，想找自己的妈妈。可是一路找来，越走越陌生，到处都变了，饥一顿饱一顿，真的想死掉算了……
　　 孩子呜呜哭着，李顺很难受，孩子想找妈妈，那妈妈也想孩子啊，可恶的人贩子。李顺想起东村多年前有家丢孩子的，说不定就这么巧。
　　 李顺拿出电话打给东村的朋友，朋友说那家丢孩子的母亲经不起打击，疯了。为了治病，为了不让母亲睹物思人，就搬到市里去了。李顺让朋友打电话试试，市里的人家一听，说立马过来。
　　 男孩高兴地又哭了，李顺怕弄错了，伤了孩子的心，就一边给孩子擦着脸，一边安慰他说：“孩子，假如不是的话，叔叔继续帮你找，啊。”
　　 “没事，叔叔，我懂，我看过电视，有好多找孩子的都经常失望，我养父都不让我看这样的节目。叔叔，咱到外面等吧。”
　　 二人走出瓜棚，天上的云飘过了月亮，一道明亮的月光洒下来，照在男孩的脸上，很漂亮。
　　 路上驶来两辆车，闪着警灯，啊，朋友报案了？男孩有些害怕，紧靠着李顺，李顺把他搂在身边，警车从他们身边驶过。
　　 过了一会儿，李顺手机响了，媳妇菊香来电话说堂兄大柱被警察抓赌了，报案的是大伯，大伯在家里上吊了。
　　 李顺脑袋“嗡”地一下，赶忙掏出那个包包，打开一看，是一张纸，两张存单。纸上歪歪扭扭写了几行字：
　　 顺儿，大伯实在没有办法啊，我不能让大柱毁了这个家。我死后，这3万块钱，你给管着，留着给你侄子李想读书，答应大伯……
　　 李顺嚎啕大哭，天哪，我这么糊涂啊，大伯啊，你咋这样呢？
　　 一阵大风，瓜田哗哗直响，月亮深深地躲进了云层，久久不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