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逛车站，转飞机场，绕街兜风，涪城繁华尽收眼底。
　　 林立的高楼，成荫的香樟，绽放的月季，绿树虬枝的长虹大道，门户景观的九洲大道，平坦开阔的临园干道，穿梭不息的车流人流……市貌美好，空气干净，秋阳和煦，亲情温暖，几颗阴郁之心转晴了，一张张脸也浮上喜色。
　　 涪城宜居，随时欢迎老大回家。经年未见却风趣不减的老弟，把着方向盘冲着你扮个鬼脸。
　　 老大，明天就走了。再满足你一个愿望，只管说。
　　 你不假思索地报出了地名：丰谷镇。
　　 当丰谷一溜出口，你恍然觉知，有一颗旋转的琉璃，在你的心里，叮咚作响。
　　 那个塔塔？
　　 丰谷师校呗。与你并坐后排的小妹应了一声。她有气无力的哑嗓子，夹杂着心力俱疲的尾音。
　　 善解人意的弟媳用手机导航，指挥把着方向盘的老弟，绕上了绵三公路。
　　 F6载着四人，在开阔而平直的大道上向南狂飙，不到半小时，下高速，溜弯坡，穿丰谷，顺了南街，滑到了街尾。
　　 那里，曾经是一所师范学校。丰谷师校，是当年的你青春飞扬的精神宿地。
　　
　　 二
　　 兜兜转转了半辈子，两手空空的你，这是第一次返回母校，站在西门口。
　　 一切都很陌生。记忆中的物象——高高的塔楼，热闹的平房，古朴的木楼，都不复存在，落入视野的却是一栋栋半新不旧的钢筋大楼。整个校园呈现出一幅现代样貌。门卫收发室变身为一个方形“塔盒”，与塔盒平行的是一道长而狭的铁质围栏，塔盒东面白瓷墙体上一顺溜挂着四种中等职业院校的挂牌。那些鎏金的字，兀自在秋阳中闪着光，扎疼了你的眼。
　　 人行道上，几个着迷彩服的身影小跑着过来了。她们迈着青春的步伐，跨出了西校门，与你错肩而过。单那活力充沛的脸，就能判定她们是新生了。
　　 一年开学季，新一届学生军训又开场了。西操场，不时飘来嘹亮的号声。她们穿过街口，冲向了那里，融进了属于她们的队列中。
　　 除了明肃的号令，浓荫中间或传出几只蝉的浅吟低唱，秋日的燥热在校园里发着酵。
　　 最美的怀旧，请留到别离那一刻。木子同学提醒在先，你才强自抑住了一睹为快的迫切心情。
　　 行道树，从西门口一直延排到了东门口，清一色是抖擞的梧桐。成长中的它们，苍郁华净，枝叶纷披，就是那些上了百岁的古树，也昂然挺立，保持着蓬勃的生命力。
　　 错落的花坛，也争俏。青青的肥叶丛中，几朵摇曳的小白花，散乱着几丛心事。与你起起伏伏的心绪甚是合拍。
　　 但，木楼，已无迹可寻。梅苑，荷塘的旧址上，伫立着一长排学生宿舍楼。
　　 一幢旧楼，孤零零地站在南首。四层楼内，皆有人声。你竖着耳，却再也听不到吉他乐音了。当年的琴楼，改装成了教室。
　　 想当年，琴楼雄踞一方，成为普师学生们一个望尘莫及的圣殿。
　　 86年春天，你借了拜师学艺的名头，流连于高而时尚的新楼里。二楼，有一间面南的琴房，随时为你敞开。趁他不在，你和秀子就占室为王。依窗而立，远眺牛头山，捕捉柳林风声，仰目白鹭低飞，俯瞰老牛犁田走直线……你们兴之所至，不管不顾，引颈长吼《望星空》，寻找“漠漠水田飞白鹭”的诗意。
　　 天遥地远/息息相通/息息相通/即使你顾不上/看我一眼看上我一眼/我也理解你呀……一遍遍越过脑海的吉他乐音，都消失在了时光深处？歌犹在耳，人已天涯。
　　 16岁的你，单薄的爱意，像雾像云又像风，还未曾萌动，就被父亲一个耳光扇到呱啦国了。刚入门的吉他学习自然也流产了。
　　
　　 三
　　 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拥着一位高大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琴楼北门口。
　　 再见。再见。男女学生各分东西。东面是综合餐厅和小卖店，西面是学生宿舍。
　　 男子擦着额头的汗水，蹙眉含胸，思考着倒底何去何从。正在他犹疑的当口，你迎上了台阶。
　　 老师，打搅一下。琴楼在，木楼咋不再了？
　　 他瞟了你一眼，慢条斯理地回应你，像个局外人。
　　 老黄历了。当年，一把火，木楼被烧得一塌糊涂，学校文件、学生档案也化成了灰。86届之后的学生，毕业证都滞后了好几年才补发……
　　 87届的你，手中已握有汉语言专科文凭，也不稀罕师范毕业证了，就没回母校。一蹉跎，竟是三十年。
　　 我低你一届，就叫我老母吧。大热天，进去喝口水？
　　 不，还是穿堂风，来得爽快。
　　 你倾身而听，他侃侃而谈，两人就那么分享着校友之谊。
　　 木楼烧了，梅苑拆了，荷塘填了；因恋成痴的男生，木楼，吹笛，表意；消防部门，电线老化起火，辟谣；绵阳师范，绵阳师院，专科职业学校……
　　 生源供血不足，再先进的设备和优质资源，也阻挡不住师范师专教育的萎缩和校园文化氛围的式微。由师范、高职、高专并轨职教，已然是大势所趋。
　　 但，生源，在各类高校扩招过滤后，还剩了些什么？
　　 一掠而过的职校学生，卷带着青春的欣悦。那份青春的美意能持守多久？或许，这，不只是个伪命题。
　　 他以卡带的快进模式，寥寥关键词，就拼图了丰谷学校的前世今生。
　　 碎片的信息，纷至沓来的青春影像，一时间涨满了你枯涸的意识。
　　 这琴楼，那些梧桐，老母，都是老古董了。
　　 还漏了一个……
　　 乍然间，一幅书香满园的图景扑面而来——
　　 静穆的梧桐树下，飘香的花坛边，角角落落都是捧着书本的身影，或站，或坐，凝神，静思；图书室里，笃定是座无虚席了。内操场上，水泥球台上攒着人头，端肃地讨论着；篮球场上，几个运球的身影驿动着，一个跃起投篮的高个子，不正是体育委员木子？
　　 德润师心的校园，静谧安适，惠风和煦，去而复来。
　　 教育初兴的时代，大学入学率百分之三点几，中师中专比例更低。能有幸踏进师专师范校园的，都是一等一的尖子生，不可谓不精英！他们一跨进师校门，就吃上了公家粮。只要按部就班，不挂科，不出差错。一毕业，身一转就是人民教师。其实，褪掉了农皮的他们，为父母开颜，为亲友增光，并且有了一个已知的前程。然，向上的他们，更乐于把一个个微风怡荡的周末，过成诗意芬芳的读书天。
　　
　　 四
　　 彼时的你，在你的西操场，在你的柳林湾，编织着你的小世界。
　　 不管是日升卧牛山，还是月落幸福坝，它们与你无关。你揣着热腾腾的信念，在跑道上驰飞，追赶着一个不确定的梦。在一圈复一圈的奔跑中，那些可感的委屈，深潜的自卑，无来由的恐慌，静寂难拒的孤独，石女的谐称，冰人的诨号，市优秀共青团员的闲话，一一都消解在了风中。
　　 越是奔跑，心中豢养的小鹿，就越是精神。你奔跑，你也品尝孤独。你远离人群，凝坐柳林，埋首书本，或哲学，或英语，或小说，拼积知识，复归宁静。柳林湾，是你享受自由、重遇自己的精神园地。
　　 那一年，当你跑出了梦的方向时，有位叫村上春树的日本人，以跑步的仪式启动了他孜孜以求的写作生涯。
　　 在永不停息的奔跑中，你追上了什么？
　　 在时光的反光镜中，轻捻散落的光阴，回望成长的履迹，不就是怀旧褪色了的青春吗？
　　 手机Q屏闪烁，一行隶体字，映入眼帘。
　　 一个扎马尾的娇小身影，扬着青春的脸，绕着跑道原地打圈，晃荡，慢走，快跑，……木子说，时隔三十年，他仍记忆犹新。
　　 老同学，祝贺你，得偿所愿。
　　 你牵了一下嘴角，不置可否。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走着走着就丢了。讲台没了，故土远了，亲情淡了……无论做教员，还是当馆员，清醒，抑或梦境中，怯弱的你自断亲情的脐带，以奔跑为基轴，一生都在逃离，抑或抵达，再无回头之岸了。但激情的奔跑，永远不会带来低迷和悔意。
　　 那一刻，你正站在一栋新落成的体育馆前，平视着西操场。
　　 水泥地，砂石跑道，半高且弯的围墙，一个素颜新貌的原生操场。这是一个独立于世的存在，没有安全地垫，没有塑胶跑道，没有人造草坪，它是你的西操场，它是十八岁的你消释情绪、化解块垒、集攒正能量的心灵道场。
　　 一二一……军训进行时。一种自上而下的军事化实训，正在激扬新生潜沉了一个暑期的体能和精神。
　　 整齐的服装，化一的动作，青春的步伐，秋阳下的新生慵懒的神情里，却是掩不住的兴奋。
　　 你偷窥，这些崭新生命里的梦之萌动。在与时光竞技的奔跑中，萌动中的一切都是新的，又似乎都是旧的，透着黄晕的光，纯且粹。
　　 围墙之外，是一条守护青春和梦想的涪江水，还有你的柳林湾……
　　 你低了眉，渐起渐涨的意绪，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漫漶了过来。
　　
　　 五
　　 一张撑着笑的黑红脸膛，一双攒着暖的豆豆眼，排出了一个夸张的仙鹤亮翅。
　　 咔嚓。你的老弟，一棵叶繁叶茂的梧桐树，一路相伴的记忆，瞬间定格。
　　 大浪淘沙，时光总会留住最美的东西。
　　 扬目，对视，两双豆豆眼，盈满了笑。
　　 梧桐落叶秋将暮。你摊开双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心形叶子，也接住了一切可以接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