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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守望 ——寒风中的父亲


作者:璇子 童生,508.6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124发表时间:2016-03-19 23:53:04
摘要:他于是也跟在羊儿后面往家走。走了一段路之后,忍不住又回头向远处的山梁上望去,只见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正在向这儿走来……  

常言道“头九温,二九暖,三九、四九冻破脸。”今天是腊月二十七,三九第三天,天气干冷干冷的,仿佛要冻破大地的脸。
   下半夜的时候,月亮上来了,寒风也来了。那些落光了叶子只剩下一枝枝干枯的枝干的梨树、杏树、榆树、槐树等和同样落光了叶子,只剩下瘦弱、纤细的躯干的蒿草,瑟瑟地颤抖着身子,在旷野中发出或低沉或尖锐的绝望的啸声。过了一会儿,寒风停了,这些树们、草们就尽量瑟缩着身子,似乎想要如狗和猫一样,将身子缩成一团取暖。那些冰冷的水气,争相恐后地粘在它们的身上,试图获取一点热量,黎明时它们身上都披上了一件绣着精美花饰的洁白的天衣。当太阳从东方的山头探出圆圆的大脑袋的时候,大地上就出现了一幅比“千树万树梨花开”更优美、壮观的景象。
   然而这些优美、壮观的景象,庄稼人是没有心情欣赏的,他们宁愿天气暖和一点。
   天刚放亮的时候,何三就起了床。炉子里的火早就灭了,房间里弥漫着冷气。他看了看老伴紧闭的眼睛,就没有惊动她,悄悄地拉开了卧室的门走了出来。他头上戴了一顶雷锋式的羊皮帽,身穿一件何三婶去年缝制的黑棉袄,弓着背去打谷场上扯下了一捆带着霜的谷草。他将谷草抱在怀里使劲地抖了一会儿,谷草上的霜花就落在了地上。他弯下腰拾起和霜花一起抖落的几片干得叭叭响的谷草叶子,向羊圈走去。圈院里没有一只羊,羊都躲在了挂着厚厚的门帘的土窑里。何三掀开何三婶用旧衣服缝制的厚厚的门帘,一股温热的骚膻味就扑面而来。何三在这骚膻味中绽开了笑脸,他将谷草扔在了堆积着半尺厚的羊粪的地上。挤在一起取暖的羊,看到散发着干草芳香的谷草,“呼啦”一声全都站起来,向谷草挤去。何三轻轻地拍打着身边的一只羊像对自己宠爱的孩子一样说道:
   “不要抢,慢慢吃,吃完了我再给你们抱一捆,咱们家今年的草多着哩。”
   羊们并不理会,依旧挤着、抢着。何三和羊们又说了一阵子话,便出了羊圈回到家里。这时候何三婶已经将炉火生着了,火势很旺,“噼噼啪啪”地响着,一阵阵的热气从炉上散发出来,向四周散开去。见何三进来,何三婶就拿起一条用热水浸过的毛巾,像给小孩子擦脸一样,仔细地擦去何三眉毛和胡子上洁白的霜花。这些霜花是他自己呼出的气凝结成的。
   长方形的炉盘擦得锃亮,炉盘中间是一个黑色的陶制小茶灌,茶灌里有半罐清水正冒着热气,等到水开了就可以下茶叶了。茶叶装在一个曾经装麦乳精的铁盒子里,放在何三身后那古旧的八仙桌上。炉盘边上放个两块切成三角形的雪白锅盔,此时正慢慢地散发着热气。这是何三婶自己烙的,她烙得一手好锅盔。此时何三婶就坐在何三的对面,他们准备喝早茶,也算是吃早饭。喝完了茶,又在火炉上给羊热了些饮水,一个早上就过去了。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田野里的霜花全部都融化了。脸色苍白的太阳也有了笑意,各家的鸡啊狗啊都走出家门,呼朋引伴地在小路上、院子里散步了。村子里仅有的几个男人也陆续走出家门,聚集在暖和的墙根下聊天、打牌。这样的时日,这样的天气是不用劳动的。因为大家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当何三赶着羊群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们都吃惊地看着他,召呼他不用出山了,留下来和他们一起迎接“年”。何三笑着说,劳动惯了,坐不住,还是在山上走动着心里宽敞、舒坦。这些人也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三、四十岁有孩子上学的中年人都到乡镇、县城给孩子作陪读去了。平日里孩子去学校上学,他们去打工或者做点小生意,到腊月二十八九才回来,或者干脆不回来。三十岁以下的还没有孩子或者还没有结婚的年轻人,一般都到南方打工去了。他们从今天起就会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但是一过初五,又得走了。何三的独生子何海也去南方打工了。
   何三把羊赶上了向阳的上坡,他自己在坡顶上的一垄高高的可以避风的田埂下坐下。他将头上羊皮暖帽的两只耳朵拉下来,在下巴处打了个结,这样脸颊和耳朵就不会受冻。接着将穿在黑棉袄上面的、没有缝制任何衣面的本色羊皮大衣紧了紧,护住了膝盖。最后将手筒在了胸前,将身子向后缩了缩了,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最远处朦朦胧胧的山梁。他的何海如果回来,他就能一眼看到。
   “但愿能看到两个人的身影。”他心里默默地说。
   一只灰色的兔子忽然跳入了何三的视野。它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又竖起耳朵听了听,确信没有什么危险后,就慢悠悠地向前走了几步,开始啃地上干枯的草。这山坡上多的是蒿草,它们已经落光了叶子,细细的枝干直愣愣地指着浩渺的苍穹,一阵寒风吹过,发出铜丝般干枯的声音。比蒿草更矮小的长着细长叶子的草胡子,是羊和兔子以及其他食草动物的最爱,不论他们是青葱还是干枯。此时这些干枯的草胡子紧紧地贴着地面,等待着羊儿和那只野兔温暖的唇的亲吻。
   何三看着那只兔子蹦来跳去地吃草,觉得蛮可爱的。要在平日,他可不这么想,他肯定已经跳出去追赶了,他恨它糟蹋粮食,他眼馋它美味的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大家都活着不容易。你安心地吃吧,我不会伤害你的。”何三在心里对那只野兔说。
   当他把视线从野兔身上移开,再次望向山路的时候,他看见两个人影从山梁上出现了。何三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就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又像是年轻时看见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一样。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个人影,以至于清冷的风轻而易举就从他的眼角收集了两串冰凉的泪。人影转过一个弯,隐在了大山伸出的一条胳膊后面不见了。这座绵延不绝的大山,就像是酣睡的千手观音,一条条的胳膊形成了一个个的沟沟岔岔。
   何三抹了一把眼泪,眼泪散成了一粒粒的小小珠子,粘在了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又抹了一把,使劲地眨巴了几下,眼前顿时明亮了。他现在并不急着去看那两个消失的人影,因为他们要走一个很长的拐弯,大概需要个把钟头。等他们从拐弯里走出来的时候何三就能够看清楚他们中间有没有他的海子。
   一提起海子,何三就心酸。为了压住那让他绝望和悔恨万千的思绪,他赶紧摸出旱烟袋,装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猛抽了几口,一缕缕青白的烟就从他的嘴里、鼻子里飘出。然而那些思绪并没有压下去,也从他的心底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
   何海那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打算补习一年再考,被他冷酷而决绝地拒绝了。他气海子上了高三居然谈对象,耽误了学习,结果和那个女孩子一双都没有考上。何三一直认为,一个人必须知道在什么年龄段干什么事,如果违背了这个规律,责任和后果还是需要自己担负的。这些道理是何三的父亲一直教导他的,虽然原话不是这样的,但道理是一样的。何海违背了这这条规则,他就必须承担所有的责任和后果。何三当初是这么想的,但他现在后悔了。
   “如果当初让海子补习一年,说不准也能考个大学,孩子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他心里这么想着,又猛抽了几口烟。眼睛也向山的拐弯处望去,那两个人还没有转过来。先前那只野兔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绵羊们倒是很温顺地低着头,用双唇在冰冷的地上撮着干枯的草叶,像一个个及其细致的婆姨。
   这时何三听到女人们的说笑声,接着就看到几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她们肩上斜背着布包,手里端着小箩筐走上了山坡。她们平日忙农活,现在趁冬闲时拾些地达菜和头发菜,地达菜留下自家吃,头发菜拿去卖几个私房钱。她们走过何三身边的时候相互嘲笑对方是个劳苦奔波命,快过年了也不知道休息。
   当何三再次向山的拐弯处望去时就看见了两个人,是李憨子家的大儿子和媳妇。两个人也看见了何三,就站在山坡下面大声吆喝着打招呼。目送着这夫妻二人走远了,何三将目光又投向了远处朦胧的山梁子,等待又一个人的出现。
   “小憨子都娶妻了,可我的海子……”
   何三的眼睛模糊了。何三不同意何海去补习,何海就留在家里帮何三侍弄庄稼。这期间,何三也满足了何海的愿望,去那个女孩子家提了亲。女孩子的父母虽然不愿意将女儿嫁与深山之中,但也不愿意看着女儿伤心,就勉强答应了。又过了几年,就在两家准备商量办喜事的时候,女孩子提出和何海去广州打工,挣点钱。何三担心广州不安全,又怕儿子受罪。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打过工——不过那时候不叫打工,叫搞副业——自然是明白其中的酸甜苦辣。再加上经常听说农民工辛辛苦苦干上一年也拿不到钱,就坚决不让何海去。何海没去成,可是他的未婚妻去了。这一去就是两年,两年之后,她在广州结婚了,但新郎不是何海。
   因为这事,何海没有少抱怨何三。爱情没了,但不能没有婚姻。何三说服了儿子,求媒人给儿子牵个红线,说个亲。媒人很高兴地答应了,可是姑娘们却都三三两两的走出了深山,去各个城市打工了。这些姑娘,一旦走了出去,就绝不进来。那些没有走的,也都做好了走的打算。所以,虽然何海人很不错,但就是没有人愿意嫁给他。渐渐地,何海过了二十八岁,如果这个时候还找不到对象,过了三十岁就有可能要打一辈子的光棍。再看看周围那些早年就外出打工的青年,一个个都在外面成了家。于是何三一咬牙、一跺脚,托人带着何海去了广州。
   “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按理说不论在外面过得怎样,这个时候也因该回家了。”
   何三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看见山梁山上来了一个小轿车。小轿车在这个深山里还是个稀罕物,一来是山路难走,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没人愿意进山;二是车费太贵,从最近的镇上租车到此村,要三百六十元,这对山民们来说可是一笔巨款。是谁会这么风光的回家呢?这绝对不是他的海子。
   小轿车慢腾腾地进了拐弯,也被山坡挡住看不见了。
   何三依旧保持着看小轿车时的姿势,极目望着眼前广阔的土地。山坡上曾经被村民看成珍宝的梯田现在一层一层长满了野草,里面夹杂着的几块被翻耕过的梯田,倒像是寡妇般的凄凉。看这样子,明年还有更多的梯田将被弃之。这几年山民们尝到了打工的甜头,打工的年轻人是越走越远,老人们开始移居城镇、县城代替孩子的父母陪读了。前几天何三就听说开年后,几家的老人去县城陪读,到时候这几家人就关门锁院,人去楼空了。
   “那样诺大的庄子里就剩下不到二十个人了。”
   何三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村庄鼎盛时的样子。那时候山上热闹非凡,种了麦子种糜子,种了洋芋种胡麻,种了豌豆种荞麦……,十几种庄稼轮流种,轮流收。从春到秋,田野里依次开着各种颜色的花:淡黄的小麦花,洁白的豌豆花,金黄的油菜花,蓝盈盈的胡麻花,白中泛蓝的洋芋花…….她们像一个个的小精灵,在微风中,在阳光下,婀娜地跳着集体舞。任何一个庄稼人见了他们都会忍不住笑容满面,驻足欣赏。
   近几年,好多人家都不种地或者只种很少几块地。村里就数他何三种得最多,除了自家的田地外,他还承包了别人家的十几亩肥沃的田地。可是今年何海出去打工了,家里少了劳动力,把他和何海娘差点累死。秋收之后,他已经向那几块承包地的主人打了招呼,不再承包。想到这儿他不觉又叹息了一声:
   “今年又有几块地要荒芜了。”
   忽然他听见一声很响的刹车声,原来那辆小轿车已经驶到了山坡下,并且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青人。他一下车就举起右臂使劲朝何三招手,同时大声招呼着。何三也站起来,向坡下走了一段距离,同青年人说话。这个青年是何三的侄子何山。何山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据说现在是个什么经理,挺出息的。何山邀请何三晚上来他家喝酒,何三答应了,于是何山就钻进小轿车走了。
   何山刚走,何三就听见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
   “他三叔,刚才那是谁的轿车啊?”
   何三回头看时,且是拾头发菜的女人们回来了,他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回答了女人的问话,女人们在一阵惊讶之后,就七嘴八舌说起了自己的羡慕,后悔没有让孩子早点去打工。何三本来是还要过一会儿才回家的,不想有一只胆大的羊居然跟着女人们走了,其他的羊见状也都跟上了。这时何三也觉得饿了,而且似乎还听到肚子咕咕的叫声。
   他于是也跟在羊儿后面往家走。走了一段路之后,忍不住又回头向远处的山梁上望去,只见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正在向这儿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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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父亲是慈爱的,父亲的愿望就是让儿子的生活之路顺风顺水,不受一点波折。但慈爱的父亲思想已跟不上现代生活日新月异的节奏,所以父亲为儿子铺就的道路反而让儿子多走了一些弯路。一篇抒发父爱的小说,笔锋细腻,视角敏锐,感情真挚,结构紧凑,生动逼真的景物描写很好地烘托了主题,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塑造出一个丰满感人的父亲形象。感谢赐稿,推荐共赏!【编辑:海淼】【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32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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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海淼        2016-03-19 23:55:27
  拜读佳作,祝创作愉快,事事如意!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回复1 楼        文友:璇子        2016-03-20 11:16:47
  谢谢您的精心编辑和精彩点评。周末愉快!
2 楼        文友:冷月无声        2016-03-23 16:38:09
  读了两遍,被你的文字深深吸引住了。简练的景物描写、细致的人物刻画,张弛有度的叙述方式,这样的文字,没有一定功底是写不出来的。我觉得,你文中何三,就是我的父亲,他那守旧的思想,他那不得要领的爱子之情,还有他对动物的那种关爱,无一处不像我父亲生前的样子,读之思之,不觉落泪。真诚赞赏,祝贺你又出佳作!
最是书香能致远。
回复2 楼        文友:璇子        2016-03-23 18:25:13
  谢谢赞赏!本来是要写最后一个光棍的,反应农民生存的困境的,可是力不从心,暂时写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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