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周前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有一颗牙齿掉落了。听人讲，梦到牙齿掉是凶兆，可能家里会有老人离世。隐约中免不了几分担心，希望这个梦万勿成谶。
　　 上周五的早晨，天刚放亮，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我，急忙推醒老公接电话。我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电话那边操着东北味的普通话说：“……凌晨4点……昨晚去的医院……后天……”我一下惊醒了，难道我的梦真的要应验吗？“是姨妈刚才去世了……”老公挂了电话，简单给我说了一下情况。虽然只是老公的姨妈，但我的心依然还是颤抖了一下。也许是自己年纪大了的缘故，又或者是这几年经历了太多的亲人离世，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脆弱了。
　　 早饭后，我上班了。老公在家联系兄弟姐妹，安排去唐山奔丧，考虑怎么和婆婆说这件事。毕竟80多岁的人了，可一家兴师动众出远门，不说明情况也是不可能的。等我下班时，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一共去10个人，老公和妹夫各开一辆车。又考虑到几个人周一要上班，所以周六一早出发，周日晚返回。
　　 周六早晨，我也随着兄弟姐妹一起出发了。汽车在蜿蜒的太行山间的高速路上行驶，扑入视野的，除了山还是山，偶然几颗松柏，也是无精打采地站在远远的山上，看不到半点春的气息，让人感觉昏昏欲睡。同车的姐妹在谈论着姨妈坎坷而艰难的一生。姨妈是婆婆唯一的妹妹，她们年幼丧父，跟着妈妈给有钱的人家做女佣。到了成家年龄，婆婆嫁给了当时做雇农的公公，而姨妈嫁给了在太钢工作的姨父。后来姨父调到二十二冶，姨妈也跟着辗转迁移，先是黑龙江，又是包头，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才举家定居唐山。居住地稳定了，可家里却不够太平，先是二表哥淘气，不断惹是生非，1994年姨父患病瘫痪，二十多年来，姨妈恪守着一个伴侣的责任，寸步不离地给姨父端水喂饭，煎药熬汤，这期间连山西老家都没回过。2009年小表妹丧夫，2012年大表哥英年早逝，连续的打击让姨妈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更加雪上加霜。在去年冬天姨父去世4个月后，姨妈还没来得及做个放松，就追随而去，怎能不令人唏嘘？“一家人的平安健康真的比金钱和名利都重要。”大姐感叹着。“年轻时吃点苦不算个啥，关键是上了年纪儿女们都过得好才是最大的安慰。”二姐也附和着……
　　 过了井陉，地势逐渐平坦了，高速路也由原来的双向四车道变为双向六车道。宽阔的高速路两边的麦田已经泛青，远处的村庄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仿佛我们几个人的心情——低沉而郁闷。太阳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机，懒散地放出淡淡的光芒。近处的几棵杨树依然光秃秃的，不见些许绿意，上面的喜鹊窝像几只黑洞洞的眼睛，让人看着有些阴森。
　　 一行10人在高速路服务区匆匆吃了午饭，又是几个小时的紧赶慢赶，下午6点才到了姨妈家。一进家门，就看到姨妈的照片掩映在几束菊花丛中，兄弟姐妹十几人顿时哭作一团。年龄接近、小时候一起玩过又多年没见的姐妹抱在一起哭，兄弟们哽咽着擦着眼泪，姨妈不满10岁的小孙子一声“奶奶”更是勾得所有人泪奔。好一阵人们才把情绪稳定下来，主人询问着路上的情况，关心着老家大姨的身体；我们仔细聆听着姨妈去世的点点滴滴。相聚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觉已到深夜，考虑到第二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大家这才各自去休息了。
　　 周日一大早，太阳还没出山，唐山市丰润区一幢普通居民楼的底下，就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基督教徒。他们自动站成四排，开始为姨妈唱起了祈祷歌。第一排共有14个人，都穿着黑色长礼服，胸前是红色十字架，后面的三排着便服，每人胸前戴着一朵小白花。两边打着“神爱世人”、“耶稣爱你”的黄色、白色和绿色小旗，后面是一条黑底白字的条幅，上写“主里安睡”四个大字。“我今天为你祝福，耶和华必一路看顾……”我静静地聆听着他们的演唱，虽然我不是基督教徒，但此刻，我的心和他们一样，祝福通往天堂路上的姨妈一路走好！
　　 祈祷大约进行了50分钟，即将结束时，一位老阿姨突然走到我面前问道：“你知道主是谁吗？”“是耶稣吧？”我凭着自己在世界历史课本上学到的一点常识回答。“嗯，对，那你知道圣母是谁吗？”老阿姨的精神好像一下增长了许多。“好像是圣母玛利亚。”我心里真怕老阿姨继续追问下去，第三个问题我恐怕是回答不出来了。“你信主吧！看你知道的不少，主一定会保佑你的。”老阿姨的见缝插针真让我佩服，就这么一会就开始发展信徒了。“嗯，嗯，我家在外地，我回家再考虑考虑……”“信主不分地域也不分先后，早信早得福。你看我，八十多了，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全凭主在保佑……”老阿姨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信主的优越，讲蒋介石和宋美龄夫妇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还讲起了科学与基督教，我本想问问她基督教圣地耶路撒冷为什么同时被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称为“圣地”，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吧，估计她心中只有耶稣，不一定知道另外两大宗教，也未必知道耶路撒冷在哪里。但我还是真心的佩服她作为教徒的虔诚和尽责的。
　　 7点半，姨妈的几个孩子从楼道走下来了，二表哥扛着十字架，大表哥的儿子抱着姨妈的照片，其他的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外孙每人一捧鲜花。他们同其他亲朋好友、教会众人一起乘车直奔医院。
　　 医院的太平间外，众教友在进行第二次祈祷，他们依然唱着教歌：“每当我想起你，你的慈爱永远在我心，因为你将悲伤变为欢笑……”也许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主把姨妈曾经的悲伤难过都化为欢笑了吧？我这样想着。这时，太平间的门打开了，姨妈安静而从容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基督教徒都说，人死去是被上帝接走了，应该高兴，可姨妈的几个孩子还是抑制不住悲痛。从此天人永别，相会只在梦中。
　　 殡仪馆的告别厅里，庄严而肃穆，姨妈躺在黄色和白色的菊花丛中，身上覆盖着一条写着红字“神爱世人”的白色盖单，家人和朋友肃立一旁，和她进行最后的告别。教友们又开始为姨妈做第三次祈祷。首先由一个教会理事对姨妈进行评价：“赵正蓉姊妹，你回归了天上的家……你在教的日子，积极参加各种聚会，按时进行祈祷……圣主一切都明了……你的生命并非毁灭，而是改变，你结束了尘世的旅程，获登永恒的天堂！……”接着是第二位教会理事宣读姨妈的出生和离世时间，望着姨妈安静地躺在那里，我忽然觉得：时光的日子，从容而悠长；时光的日子，又短暂到悲伤。几十年的过往，如今只剩下了平静和安详。姨妈憔悴的容颜，写满了苍茫。78年的风风雨雨中，姨妈尽职尽责地完成了一位做妻子、做母亲、做教徒的责任。伴随着音乐，教会的歌声再一次响起：“愿天上的天使来迎接你……愿你在主的怀抱里安睡……”哦！我终于懂了，横幅上的“安睡主里”是这个意思。
　　 姨妈终于要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带走了，她的两个女儿已泣不成声，她们使劲地拽着载着姨妈身体的轮车，孙子、外孙们也都哭喊着“奶奶”和“姥姥”，在场的许多亲朋好友、教友都红了眼圈。姨妈最终还是被带走了，在浓烟中化作了一抔尘土。“质本洁来还洁去”，我顿悟了：世间的一切名利都是过眼烟云，人终究什么也不会带走，何必计较于些许的蝇头小利？何必锱铢在无谓的竞争之中？人应该学会淡泊名利，遇事从容淡定。有成绩淡然，没成绩因为努力过也坦然。
　　 燕山陵园的半山坡，松柏丛中石碑林立，一座上方刻有红色十字架的墓碑前，姨妈的两个女儿在为她做第四次祈祷：“妈妈，愿天使领你进入天国乐园，愿你和爸爸、大哥早日团聚！阿门！”如果真的有灵魂，如果灵魂真的能相聚在天堂里，那天堂一定是人向往的仙境吧，那里有完全的平等、安全的喜乐和满足……没有疾病、死亡和痛苦……地上的一切都已过去。
　　 当我们一行人徒步从半山腰走到山脚时，不经意间看到了路边的一丛丛野花在正午的阳光下开放着，我摘下一朵黄色的野花，拿在手中把玩，虽然我不知道它的名称，但我知道每个女人都是一朵花，花有多少瓣，女人的心就有多少岔。这瓣是为父母的、这瓣是为儿女的、这瓣是为伴侣的、这瓣是为兄弟姐妹的、这瓣是为工作的、这瓣是为朋友的……我心里默默数着。
　　 女人都是一朵花，姨妈——这朵花却永远地凋谢了。
　　
　　 2016.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