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湾绿草如茵。草丛间点缀着碎金似的小黄花。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详地翩翩飞舞。那棵杜梨树依然绿荫如伞；没有成熟的青果在树叶间闪着翡翠般的光泽。山后，松涛发出一阵阵深沉的吼喊……他听见远方海在呼啸。在那巨大的呼啸声中，他听见了一串银铃似的笑声。笑声在远去，在消失……朦胧的泪眼中，只有金色的阳光照耀着这个永恒的、静悄悄的小山湾。
　　 这是摘自《平凡的世界》里的一段文字，那棵如伞如盖的杜梨树下，见证了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故事，埋藏着属于他们的情感密码。生机盎然的杜梨树，可是他们青春风华的写照，闪着翡翠般光泽的青果，是他们即将成熟的爱情。只是最后，杜梨树下他们的约定，永远定格在一场悲剧色彩的爱情里。
　　 可以说，这是文学作品里，杜梨树出现频率最多作者着墨最具匠心的一部。可以肯定的是，这与陕北的地域特点有关。在渭北高原我的老家，杜梨树也是不少见的一种树木，因为它可以作为嫁接梨树的砧木，还有它满含青涩的小小果实可以充饥，乡亲们也是对它青睐有加。自然，我的记忆深处，有着那么多故事和它有关。
　　 春末夏初，地里的麦苗开始拔节，一尺多高的绿色方阵，在微微的风里掀起一波一波的涟漪。桃花落了，椭圆形的叶片下藏着那么多小小的毛茸茸的桃儿，杏花谢了，枝头也生出了挤挤挨挨的杏娃娃。山坡上，沟畔边，土崖上，小河岸，夹杂在一片片柳树杨树的绿色包围里，一树又一树的杜梨树开花了。一树雪白，几乎看不到叶片，仿佛一场雪后落在树枝上的一袭洁白婚纱，曼妙朦胧。仔细看，一簇簇的白色花瓣，环绕着细细柔柔长长的顶着一点褐色的花蕊，那么娇嫩，那么柔弱。而一树花开，却是如此壮观，似乎一夜之间，杜梨树把埋藏一个冬日的白花花的心事都落在春阳下。轻盈的蝴蝶来了，忙碌的蜜蜂来了，不知疲倦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枝头，那氤氲在天地间的清香，芬芳着春夏之交黄土地寂寞的梦。
　　 麦子灌浆扬花的时候，柳絮飘起来，杨花飞舞着，回来的燕子盘旋在田野里，筑巢觅食养儿育女。杜梨树上结满了黄豆大小的青果。长长的细细的叶柄，一簇簇挤在一起，或者排成优美的扇形，一颗颗圆润的闪着光泽的小果子，在椭圆形的叶片间探头探脑，煞是可爱。小时候，周末放假，我们相约一群小伙伴，头戴柳枝编制的帽子，一路欢叫着奔跑着，像放出笼子的鸟雀，尽情释放着久违的自由。看到那些长在野地山沟里无人看管的杜梨树，嘴馋的我们小猴子一样爬上树身，摘下一串杜梨儿，塞进嘴巴，那种酸涩能够麻木我们鼓鼓的腮帮子。随便嚼几下，便会吐出来。大人告诉我们，杜梨儿只有秋天熟了的时候才可以吃的。当然，这种瓷实的有点坚硬青果，要等到遥遥无期的秋天，那是多么折磨人的事情。
　　 其实在那个缺衣少吃的年代，乡亲们会在麦子成熟之前的那段青黄不接的困慌时月，偷苜蓿，捋榆钱，采槐花，实在没办法了，就把没有成熟的杜梨儿摘回来，用开水煮煮，去掉苦涩味，就可以充饥。常常记得每一次去百子沟煤矿拾炭的日子，那些深藏在山沟褶皱里的煤矿周边，到处可见果实累累的杜梨树。煤矿的工人们，不屑于这些卑贱的小果子，只有来自四里八乡的填补饱肚子的乡亲们把这小小的涩涩的果实当做宝贝。大人们去危险的矸石堆上翻检可以烧的煤块，我们一帮孩子就会攀上杜梨树，采摘那些小小果实。杜梨树的枝条上，长着短短的尖尖的利刺，稍不留意，就会被刺伤。那时候手上脚上腿上被划破擦伤算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因为躲避被尖刺扎伤不小心掉下树来摔伤胳膊甚至摔断腿的悲剧也时有发生。所以某种意义上说，采摘杜梨果实，是一件冒险的事情。即便如此，为了填饱肚子，还得冒险。更何况，比起偷苜蓿来，摘杜梨果那可安全多了。苜蓿是生产队里的财产，杜梨果野生野长无人看管。偷苜蓿是违纪犯法，摘杜梨却天经地义。所以，格外小心一些，可以心底坦然采摘，可以舒心地带回家里煮了充饥。
　　 其实，自然成熟了的杜梨果吃起来相当不错。那是中秋前后，树叶渐渐变黄了，杜梨果也会慢慢被秋风染成褐色。摘下一簇簇变软了的小果子，塞进嘴里，一种甜香沁人心脾。当然，还有微微的酸涩，而这样的味道，却让唇齿间留下缕缕清香。品尝杜梨果儿，此时，颇有有一种品味酸甜人生的况味。成熟是需要时间作为代价，耐得住寂寞，才可以收获甘甜。也许，这是杜梨果让我明白的一种道理吧，而这样的顿悟，让人受益终生。
　　 杜梨果，不管生熟，是不能多吃的。吃多了，堵塞肠道，严重点拉不下来，那就麻烦。百度搜索，我看到了这果实也是一种药材，消食止痢疾，治腹泻。也就明白了。当然枝叶用水煎服，还可以治疗霍乱，吐泻不止，转筋腹痛，反胃吐食。甚至树皮煎水之后可以洗治皮肤溃疡。而这些，当年的乡亲们是不知道的，只是用它填饱肚子罢了。
　　 杜梨的文化内涵让我吃惊，杜梨的枝刺是从枝条上抽生的变态小枝，着生牢固不易脱落，杜梨刺比其它形态粗壮而长，长约一寸，刺伤性很强，足以刺透兽皮。大概早期的先民们由于生产技术低下，制做成本高，普通人家用不起，就用常见而实用的杜梨枝干，实际是使用杜梨木材之后的下脚料，堵在院门口，防止窜入。这可能也是杜梨这种树木被称"杜"的原因，指可以用来堵塞门洞的树木。至今在一些农村还可以见到，人们把刺树枝堆放在存放柴草的院门口代替门。《尚书》、《国语》、《周礼》等古书用"杜"字表示"关闭、堵塞"等意思，原因就在这里。这也是"杜门谢客、杜口吞声、杜口裹足"等词来历，"杜"字的这一用法的确切涵义实质就是"关门"。
　　 在我眼里土里土气的杜梨树，还有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棠梨，度娘的介绍详尽而专业，我也因此长知识了。枝干高达十多米的这种落叶乔木，蔷薇科梨属，枝常有刺。叶菱状卵型至长圆型，伞形总状花序，有花10-15朵，花瓣白色，花柱2-3。果实近球形，褐色，花期4月，果期8-9月。中国多地有栽培，生平原或山坡阳处，海拔50-1800米。杜梨抗干旱，耐寒凉，通常作各种栽培梨的砧木，结果期早，寿命很长。木材致密可作各种器物。树皮含鞣质，可提制栲胶并入药。普普通通，长在深山里的杜梨树，竟然这样让我刮目相看。
　　 在老家，杜梨木是制作案板的上好木料。因为生长周期长。木料致密坚硬，花纹美丽自然，还是许多高档家具的首选材质。据说山西晋商的很多票号的印章微雕商标雕版，还有一些年画制作的雕版，就选杜梨木，看中的就是它的质地细腻。还有杜梨木制作的手串，很受消费者青睐，价格也不便宜。
　　 生长在故乡贫瘠土地上的杜梨树，每一年经历着春夏秋冬的轮回，感受着风霜雨雪的砥砺，寂寞寥落的历程里，花开时清香四溢，蜂飞蝶舞的热闹里芬芳了一个季节。果子熟了，酸甜涩寒的果味，仿佛生命里的必然况味。冥冥之中，我似乎也明白了当年路遥为什么把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约定设置到杜梨树下，真是匠心独具啊！如果有一天，让我选择一挂手串，我想戴着杜梨木制作的，不是为了虚荣世俗的装饰，只想因为那一缕清香的永远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