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他提高了声音跟屋里的人打招呼，直到听到那声音量并不高的“嗯”，才轻轻关上早已掩着的门，顺便提起放在门口的两袋垃圾。自从近八十岁的老母生病过后，他就不能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所有的家事都必须担着。
　　 走到楼梯的二楼，看到邻居李大爷正站在一把人字梯上费劲地拉动着什么，他垫起脚尖向他拉动的方向望去，原来他正用一柄长柄的锯子在锯遮住了屋里阳光的一根树枝。他嘱咐了李大爷一句：“您老小心些！”就赶着下了楼。李大爷唯一的儿子在大西北当兵，后来在那里成了家，一年会回来一次。所以这个家一年里会有半个月的热闹，自然这些事没法等到一年才回来一次的儿子来做的。
　　 出了单元门，他径直向扔垃圾的地方走去，碰到一位刚丢完垃圾的婆婆。老婆婆满头白发，走起路来还很硬朗，浅灰色的毛呢外套、黑色裤子再配一条酒红色棉绸围巾，显得庄重、典雅。他之前没有见过她，心想着应该是一位刚退休然后来这里养老的老教授之类的吧。人从工作了几十年的岗位退下，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一份稳定的收入来享受自己的晚年，应该是很多已经中年或者接近老年的人的梦想吧，如果再能有孝顺的子女和相儒以沫的老伴就真的完美了。
　　 走到垃圾桶边上，一位同样白发、但穿得有些破烂、污脏、佝偻着腰的老太太用爪子似的手在桶里卖力地翻腾着，她旁边放着的一只蛇皮口袋里装着一些包装纸片、玻璃瓶之类的东西。听到旁边有人走过来，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皱纹、可能因为上半身倒得过久而显得乌紫的脸。他连忙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把自己的两袋垃圾放在了桶里，紧接着老太太那只指甲里满是污泥、皮肤紧贴在骨节上、皱巴巴的手伸了过来。
　　 他花了两分钟时间走出并不大的小区，心里想着那位老太太。周末他背着老母下楼晒太阳的时候，那位老太太还凑过来很热心地跟他打探老母是怎么回事。开始他还带着笑脸给她解释母亲的病情，但是他发现他跟她说了半天，她还在重复同样的问题，于是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后来，他每次在小区里碰到她，那位老太太就一直盯着他或者盯着他和老母看，有时走得老远了，回过头还能看到老太太在盯着他看，他被她盯得心里长出了毛。
　　 “哈哈……”一阵清脆、悦耳充满欢乐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起头看到自己前面有一老一小在走着。估计是祖孙俩，老奶奶一只肩膀驮着一只鼓鼓的书包，一只手牵着孙子。不知道祖孙俩在说着什么，一会儿孙子哈哈地大笑着，还伴着脚下一蹦一跳的动作。一会儿老奶奶停住用手松松肩上的书包，也抬起头来发出呵呵的笑声。他一直看着他们走完了一条街道，在转角的地方走向了另一条街道。
　　 绿灯亮了的时候，他走过十字路口。看到路边有三五个高高矮矮的男人聚在一起聊着什么，他们旁边停着几辆车，有价位稍高的奥迪Q3、长安福特-蒙迪欧，也有几万的比亚迪F3、启辰R30等。他们是一早在这里等着载客的野的司机，俗称“野租儿”，这里是郊县，交警等相关部门这时还没有上班呢。
　　 他从其中一辆开着有四指宽的车窗望进去，见一男子坐在驾驶位上昂着下巴、闭着眼睛、头靠着座椅靠背正睡得香。应该不是闭目养神，因为他正发出节奏均匀的鼾声，半张着的嘴似乎还流着一滴口水。看他睡得极其香甜的样子，他禁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心想或许他昨晚又载着某个客人跑了个通宵，眼见天都亮了，索性就没有回家，到这个他们经常等生意的地方停下车，在车里睡上一觉，如果运气好，睡觉的时候生意又上门了。
　　 他这样想着，已经走出去好远了，迎面走来一位气质很好约五十来说的男人。他的背挺得笔直，有些稀松稍长的头发向后梳得很整齐，穿一件光泽很好的棕色皮夹克，一条坠性很好、稍显宽大的黑色裤子，一双黑皮鞋。他走起路来很有韵律和节奏感，所以他的黑色长裤的裤腿也随着那种节奏左右摆动。他的耳朵上戴着白色的耳机，耳机的线连接在他拿在手里的一个平板电脑上，此时他正低着头在拨弄着手里的平板。
　　 他想，他可能是一位要去晨练的男子，但既是一位运动爱好者，就不应该边走路边摆弄手机或平板之类的东西，这对健康可是没什么好处的，如果是熟人他很有可能会对这男子说出自己的想法。男子已经与他交叉走过，他又回过头去看了这气质不凡的男子一眼，这时他看到他的黑皮鞋跟约摸有两寸来高，联系他的气质和穿着，他想他应该是一位拉丁舞舞者吧。
　　 “你狗日的凭啥子占我的轮子！”“龟儿子才占了你了轮子，明明就该轮到老子了！”……他看到前面不远的菜市场门口附近围了一大堆人，那粗鲁的叫骂声就是从人群里传出来的。旁边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地议论着，。“哦，哦……”人堆里还不时发出好事者的起轰声。
　　 这时，他已经走近了人堆，往人群里探了一下头，看到两个拉三轮车的扭打在了一起，脸憋得通红，可能是旁人的起轰，他们扭打得更起劲了。旁边卖早菜的小贩不乐意了，把用来叫卖的喇叭声提到了最高，觉得还不够，又加进了自己的喊声。他们想趁这个城管还没有上班的点多卖些菜，人行道上是不允许卖菜的，城管来了他们就得挪窝。可现在买菜的都去看热闹了，这两个三轮车夫不是捣乱吗？要打等城管来了，老子躲在哪个旮旯时闲得无聊的时候你鬼儿子再来打着给老子解闷多好。
　　 “城管来了！城管来了！”不知道人群里哪个喊了一声，他回过头来看到刚刚还站在车上卖力叫喊的小贩猛地从车上蹦下来，差点栽倒。这时又有人喊：“城管在哪里啊！城管哪有那么早上班的！”小贩们才明白过来被人骗了。“龟儿子！”但在他听来，这声骂不是真骂，只是人的一个习惯性反应。本来就是，城管没来才可以继续卖菜，这才是最让人高兴的事。那两个三轮车夫呢，经过这么一闹，也撒手了，人群逐渐散去。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了上班的一半路程，也是，本来他家离上班的地方就不远。之前，他在外省上班，近两年他生命里唯一的亲人，他的老母年纪大了，他才辞了原来的工作，回到离家近些这个小厂上班，做了几名年轻后生的师傅。他对自己现在的这份工作还是很满意的，虽然薪水不高，但离家近，可以照顾生病的老母，年轻后生们对他这位见了大世面的师傅也很尊重。
　　 或许一路上看了这些人和事，他的眼有些累了，此时他正低着头认真地走路。一边走路，一边用眼盯着自己此起彼伏的双腿、双脚，这双脚走得还是很好的。一定要走得很好才行，他还要靠着自己的双腿、双脚背着母亲度过她的余生和自己的后半生。母亲还有他，但他自己……
　　 二十年前，当他的妻子生下他唯一的女儿大出血去了后，他带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和老母过着还算平静的生活。但是十年前，一场车祸让他唯一的女儿也去与他地下的妻子相会了，他满怀伤心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去了外省。再后来，再后来就是他现在这样了，不敢再有自己的妻子，更不敢再有自己的孩子，没有也就没有失去的痛苦。
　　 “听听堂堂……”一阵清脆的钢管从高处滚落的声音把他从过去痛苦的回忆里解救出来。他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位拉着收荒货三轮车的中年妇女，这妇人他之前在医院里见过。此时她正费力地搬扯着快要倾倒的三轮车，三轮车里装了半车纸板和铁棍，所以凭她的力气根本搬不过来。他正想跑过马路去帮她一把，但从左面走来的一个小伙子帮她把车扶正了。
　　 他想起见到她是半年前，他带着老母在那个医院里输液，而她也带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在输液。当时，他看着瘦得皮包骨头、黑黢黢的妇女，以为是小女孩的奶奶，但听她们对话才知道他们是母女。
　　 在那个病房呆了三天，通过聊天，他知道她还有一个儿子，已经工作了。儿子在工作的地方找了一名当地的女子做媳妇，多半也在那里安家了。但她想儿子能回到她的身边，自己将来老了才有个依靠，但儿子死活不肯。他有些同情地听着这位母亲讲述着自己的家事，儿子大了总归是不由娘啊。但是他也理解她的儿子，他在那里有了不错的工作、自己的家庭，将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些不是给了他生命的母亲能替他安排的。
　　 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位满面笑意，矮短的中年男人，这笑当然不是冲着他的，因为这男人已经带着满脸的笑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认识这个五短身材的矮胖男子，他是这附近一家驾校报名点的老板，他曾经从那家驾校走过时，看到他坐在那把都快容不下他身子的皮椅里正满面笑容地给前来报名咨询的人介绍驾校的情况。但愿他的笑是真诚的笑，不要像网上传的那样，驾校报名点老板伙同教练“黑”学员的钱才好，他这样想着。
　　 “师傅早！”“早！”他听到有人问他早，慌忙抬起头也向那个问他早的人回礼。是他的一个徒弟，原来他已经走到了工作的厂门口，他很礼让地让那个徒弟先走。徒弟推辞不过，先进去了。
　　 他用手拢了拢自己已经有些稀疏灰白的头发，提了提衣领，抻了抻衣角，又抖了抖裤子和鞋子上并不存在的灰，挺了挺背走进了工厂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