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忘不了姨妈眼中的忧伤。
　　 姨妈今年六十三岁了。她的家座落在莱芜和淄博交界处的一个偏僻小山村里。
　　
　　 姨妈第一次来我家时十六岁。那年，我才几个月大。母亲有病，父亲照顾母亲，照看我的任务就落在刚刚十二岁的大姐肩上。那时，大姐还是个孩子。姥姥因家里离不开，就让姨妈来帮着大姐照顾我。姨妈活泼开朗，一口莱芜话，说起话来让婶子大娘们茫然，哥哥姐姐也似懂非懂，姨妈急得面红耳赤，也难以解释不清自己要表达的意思。因此，很多人故意逗她，看她着急的神态。
　　 我父母人缘好，家里不断有人来串门，姨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没过多久，就看上了经常来我家的一个邻居小伙，我们叫他三哥。三哥姓高，正如他的姓，高高的个子，黑红的四方脸。他天天泡在我家，和我哥哥就像亲兄弟。姨妈来了没几天就喜欢上了三哥。两个人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很快坠入爱河。七十年代，恋爱还是个新鲜名词，但凡涉及，人们往往闪烁其词。那时，在乡下，一男一女在一起，被说成伤风败俗。他们知道人言可畏，一切交往都是秘密的，我当然成了姨妈和三哥约会的盾牌。有一次姨妈和三哥在河边树林相会，他们只顾自己说悄悄话，把我放在一边。不一会，刚刚会爬的我不小心头磕在了石头上，我痛得放声大哭……姨妈和三哥的恋情因此曝光，母亲很生气，呵斥了姨妈一顿，姨妈羞愧难当，一声不吭，没过几天就走了。姨妈一走，三哥对我母亲有了芥蒂，很少来我家了。后来姨妈婚姻不顺，母亲为自己当年的行为很后悔。她常说，如果姨妈和三哥走在一起，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姨妈没有怪我母亲，说这是命。多年来母亲一直愧疚，直到她去世那年和我谈起来还是念念不忘。
　　
　　 第一次对姨妈有记忆是我六岁那年。那是76年，临沂地震最厉害的一年。家家院子里都建了一个大大的防震棚。我刚上一年级，中午放学回家，看见防震屋的床上熟睡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比我小不了多少，白皙圆圆的小脸很漂亮。我好奇：这是谁，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没在家，我坐在旁边看。正在疑惑间，母亲提着一篮子青菜回来了，身边走着年轻的姨妈，当然我不认识。小时候我腼腆，看见生人害羞，我刚想悄悄地躲起来，姨妈看见了，惊喜地说：“这是四吧？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
　　 我愣愣地站着。
　　 母亲说：“这是你姨，这么不叫啊，这孩子，越大越没规矩。”
　　 被母亲训斥，我低声叫了声：“姨。”
　　 姨妈笑了：“时间过的真快，我走的时候四还不到一岁，转眼就上学了。”
　　 晚上，姨妈和母亲睡一床，我在旁边的小床上听着姨妈和母亲在黑暗中谈话，说着说着，听见姨妈哭了。
　　 姨妈和姨夫打架了，姨夫打了她，她一气之下抛下两岁的儿子带着四岁的霞表妹来到我家。姨妈告诉母亲，那年回去后，经人介绍嫁给了正在服役的姨夫，姨夫长得很帅，个头有点像三哥，姨妈对姨夫一见钟情，很快他们结了婚。第二年有了表妹。那段时光姨妈很开心，姨夫在部队，她在生产队参加劳动，思念的日子是甜蜜的。两年前，姨夫转业了，安排在博山的一个煤矿工作，成了一名矿井工人。当工人是人人羡慕的工作，刚下矿井时姨夫感觉新鲜，慢慢的就厌倦了。特别是一次矿难事件吓破了胆，他跑回家里托病不再上班，姨妈多次规劝他不听，矿上领导曾派人来探望过，并限期责令他回去上班，他置之不理，没过多久矿上就把他除名了。姨夫回家后不参加劳动，不是躺在家里睡觉就是天天在外面游荡，和几个闲散的人喝酒玩耍，姨妈怎么说他也不听，慢慢的两人关系紧张起来，几乎天天吵架。在吵闹中，他们的儿子又出世了，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姨夫依旧旧习不改，游手好闲，姨妈既要下地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家庭的重担压在一个人身上。那时粮食是按工分制度分配，姨妈一个女人拼死拼活一年到头也挣不上全家的口粮。姨妈为了孩子忍耐着，苦口婆心地劝他参加劳动，他振振有词：我一个堂堂的转业军人，种地太丢脸。姨妈生气不再说，想离婚又担心姥姥生气不敢提出来，两个人的婚姻半死不活的拖着。
　　 姨妈心灵手巧，会用缝纫机，她做的衣服可体，穿着舒服。还是结婚的时候，姨妈买了一台缝纫机，现在正好派上用场。那个时候缝纫机稀罕，人们做衣服都是一针一线的缝，缝制的姨夫当然不如缝纫机做的漂亮。时间不长姨妈的案头上就堆满了待做的布料。她白天抽空裁剪，晚上收工回来坐煤油灯下踩着缝纫机缝制，一件上衣两角钱，裤子一角五分，姨妈就这么辛辛苦苦地攒着换来全家的日常开销。姨夫经常去赌博，姨妈时时防着他，为此姨夫不满。前几天，姨妈发现藏在衣柜的十元钱不见了就质问他，两个人吵了起来，最后姨夫大打出手……
　　 姨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母亲叹了口气：“妹，这是命，都怪我。”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姨妈眼睛红红的，看到了她眼中那股忧伤。
　　 过了一段时间，姨妈挂念留在家中的儿子，在母亲和我父亲的劝说下回去了。
　　
　　 再见到姨妈是当年的冬天。姨妈回去后母亲一直记挂，秋收完以后，她就盘算去姥姥家看看。等到我放了寒假，母亲带着我在哥哥的陪同下来到二百公里外的姥姥家。母亲和姥姥谈起姨妈，姥姥只是叹息，对女儿的家庭，姥姥也是无可奈何。因为舅妈的缘故，姨妈很少回娘家，她怕自己的苦楚让母亲担心，让嫂子笑话。
　　 姨妈家距离姥姥家十公里，那是一个不大的小山村，站在姨妈家前边的山顶上，可看见高高的泰山。来到姨妈家那天，姨妈和姨夫刚刚吵完架，看见我们到了，姨妈偷偷的擦去眼泪。姨夫高高瘦瘦的个子，白净的脸，小表妹长得像他，看着文质彬彬的姨夫我真的有点怀疑姨妈的话。看见我和母亲他脸色有些尴尬，他和母亲寒暄了几句，晚上吃完饭就出去了，临走的时候向姨妈要了两元钱。姨妈碍于我们的面子给了他。我母亲在姨妈家住了几天他再也没有回来，好像故意躲开。母亲走了，姨妈要我留下来照顾表弟。快过年了，做新衣服的人多，这几天积攒了很多布料，姨妈要赶在过年之前给做出来，我也喜欢和表妹玩就顺从地留下来。过年的前一天下午我和表妹哄着表弟在院子里玩，姨夫喝的醉醺醺回来了，表妹有点怕他，可能是父母经常吵架给她心里留下阴影。看见父亲回来，她拉着我的手领着弟弟躲了出去。不一会儿，院里传来打闹声，姨妈的哭声和姨夫的骂声交织在一起，表妹下意识的搂紧了弟弟。
　　 我跑进院子，姨妈正和姨夫在院里争吵，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在我的愕然中，姨夫忽然抓住姨妈就打，边打边骂，我吓呆了，茫然地站在一边。我母亲和父亲从来不吵架，父亲说话细声慢气，遇事情都是和母亲商量。在我心里，家庭的不能打架的，从来没想到夫妻之间也会有这么惨烈的战斗。姨妈的头发散了，姨夫的手被姨妈抓破了。那一刻心里对家有了恐惧，对婚姻有了阴影。多年以后我和老公吵架，很多时候都会回忆起那次场面。他们的声音终于停止了，姨夫丢下哭泣的姨妈又走了，姨妈看着我们三个，止住了哭泣。她说：四，吓着你了吗？我把你送姥姥家吧，回去不告诉你娘和你姥姥，免得他们担心，姨妈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不懂，只是觉得姨妈好可怜。
　　 过了两年，姥姥去世了，姨妈和舅舅舅妈的关系也不好，她在家乡变得无依无靠，到了农闲季节就带着两个孩子来到我家，每次姨夫都会跟着来住一段时间，在我家里两人也会轻声吵，姨妈担心我母亲生气，最后只能乖乖地和他回去。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几年。忽然有一年，姨妈自己来了，她告诉我母亲想离婚，母亲看她伤心欲绝的样子，不再是什么，只是说：孩子怎么办？没娘的孩子可怜。
　　 母亲不再赶她回家，姨妈住了下来。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就买了一台旧的缝纫机，做起了衣服，那时村没有裁缝，人们买了布料都是去县城的服装厂做，姨妈手艺好，做的衣服可以和工厂做的媲美，没几天姨妈的活计就多了起来。天天忙于工作，姨妈渐渐忘了思念孩子的痛苦，脸上有了笑容，只是在晚上她无眠的叹息里我才感到她心里的忧愁。有一天，姨夫来了一封信说表妹和表弟想念母亲一起病了。母子连心，姨妈待不住了，她忙完手头的衣服匆匆回家了，这一去就和我们失去了联系。
　　 直到八九年收到姨妈的来信，姨妈说她已经离婚，又结婚了，生活的很好，让我母亲放心。
　　 新姨夫我见过，高高的个子，一副很斯文的样子。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姨妈在我家住的那段时间他来过。我对他不反感也没有好印象，在我心里，姨妈家庭的破裂他有直接的责任，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喜欢他。
　　 他和姨夫是朋友，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他趁着姨妈和姨夫关系紧张的时候横插进去，拆散姨妈的家庭，导致表妹那么小的年纪就失去母亲，间接地我也对姨妈有了恨意。
　　 新姨夫姓宋，他父亲是个兽医，技术好，十里八乡的都来请他给家畜看病，是当地出名的富裕户。他父亲去世后把手艺传给他，虽然技术有点逊色，但是依然是天天有人请。妻子几年前因病去世，他一人带着孩子生活。有一次姨妈家的牛病了姨夫来请他，吃饭的时候姨夫对姨妈肆意呵斥让她对姨妈有了极大的同情，从那以后，他经常来姨妈家和姨夫喝酒，慢慢熟悉了，姨妈和姨夫吵架他看在眼里，受委屈的姨妈和他倾诉，他温馨的关怀让姨妈对他有了好感，两个人的感情急剧升温。姨妈的感情天平倾斜了，她顶着流言蜚语下决心离婚，姨夫当然不同意，就在姨妈在我家回去不久，新姨夫带着姨妈私奔了，姨夫气不过告上法院，姨妈无奈回来。为了新姨夫的两个孩子，姨妈独揽责任，承认自己勾引了他，最后的结果是姨妈劳教两年，姨妈出狱后，丢下自己的孩子，义无反顾的走进宋家，抚养同样年幼的兄妹俩。
　　 对于姨妈的做法我和几个姐姐都不赞同，只有我母亲同情自己的妹妹：“唉，只有你姨过得好就由她吧，我就是担心后娘不好当，怕你姨老了以后没有依靠。”
　　 真的被我母亲说中了。我母亲去世不久，姨妈来我的家。姨妈瘦了，苍老了许多，眼里的忧伤重现，我预感到什么。看着我，姨妈哭了，那一刻对姨妈多年的怨愤变成了同情。
　　 姨妈说，她又一次失去了家。起因是姨妈和亲生女儿相认。霞表妹长大了，有了家有了孩子，她理解了母亲当年的痛苦，原谅了母亲，那一天她在爱人的陪同下来到母亲身边，母女俩抱头痛哭。母女相认，姨夫心里有了芥蒂，后来他的女儿又不断的在一旁煽风点火，说了很多姨妈的坏话，姨夫相信了，夫妻俩很快由吵闹到冷战到分居，姨夫的女儿三天两头地找茬，很多人说姨妈是自作自受，姨妈受不了舆论的指责，无奈离开家来到莱芜，找到一份家政的工作，照顾一个离休的老干部，每月六百元的工资，这几天五一放假，老干部的儿女准了姨妈的几天假，姨妈无处可去来到我这里。
　　 姨妈伤心地说：“四，当年我背着坏名声离婚，抛下自己的亲生孩子抚养他的孩子，看大了儿子看孙子。如今我老了，他们把我赶出来，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看着姨妈的眼睛，我无语。
　　 姨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我不好评价她的对错，事实即成谁也无力改变，我只好安慰她：“姨，不要担心，你还要我们，过几年你就到这里来吧，我和几个姐姐会照顾你。”
　　 姨妈露出苦涩的笑：“四啊，当初是我不听你母亲的话一意孤行才有今天的结局，你大姐和二姐对我走这一步一直不满，我有什么脸面到你们这里来。”
　　 姨妈住了两天就走了，临走的时候我留下她的电话号码，曾经和她通了几次话，后来她换了号码就再也联系不上了，我知道她是心中羞愧故意这么做的。如今，八年过去了，姨妈杳无音信，去问过霞表妹，她也联系不上母亲，姨妈就像断线的风筝，不知飘到哪里。
　　 姨妈，你在哪里，我们在牵挂你，回来吧，我们盼望你回来。
　　 我又看见了姨妈眼中的忧伤，深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