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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乡村人物(散文二题)


作者:潘小平 秀才,1460.6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20发表时间:2016-03-23 18:40:15

一、马老克
   马老克是俺庄南三里程村人,没听说大号叫什么。我奶奶活着的时候,常常提起他。因着奶奶的娘家也姓马,我们就叫他克舅老爷。
   旧社会,一个庄子,或是一个集面,总得有个把热心好出头的人帮着排解个纠纷,说和个人情,在各种人中间都能周旋得开。马老克就是这样的人。在马兰集、曹村、桃山集一带,不论谁家有事,也不论啥事,只要他到场了,凭着一张脸面,就能把事情给了了,所以在我们那一片官称“克爷”。
   抗日战争中期,徐州一带成为游击区,日、蒋、伪、共来回拉锯,今天顽军抓了八路,明天鬼子抓了国军,后天八路又抓了顽军。马老克这个人,没什么政治立场,不管是谁抓了谁,只要不是鬼子二鬼子,他都出面作保。今天说起来不可思议,但在几十年前,四方混战,敌我难分,有不少事情,确实是靠马老克这样热心地方的人出头说和。
   1942年冬,我父亲左臂负伤,部队没有医疗条件,伤口久不收口,溃烂见骨。那一年是抗战最艰苦的一年。农历腊月,父亲奉命回家养伤,由洪泽湖转道邳睢铜根据地,然后跟在郝家庄一个私盐贩子的驴驮子后头,以接闺女为名,当天合黑,到了我母亲的娘家马兰。腊月二十三,正当家家户户祭灶的当口,父亲回到了房上,把正在堂屋磕头的奶奶,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当间。那时形势就很紧张了,遍地是鬼子的据点,党在农村中的活动开始转入隐蔽。我父亲当夜就把组织关系交给了路东区委书记朱冬岩。我的家乡,兴大年初一早晨上祖坟上烧纸,只要这一房头还有后人,这年初一的上坟是万万少不得的。所以马兰的伪军半夜出发,一大清早赶到俺庄西头的潘家老茔,把父亲给掳了去。这也不知是啥人告的密。我奶奶急得当时就起了满嘴的燎泡。找到马老克一说,马老克站起来,说:姐你别急,我这就找人去。
   头天,马兰的伪军大队长上了徐州,只大队副在家。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和这人有过交往,我父亲一让抓进来,他就暗示他,赶紧捎信家去。我父亲就托依桥的一个老亲,带了一封信给区委,说是生意亏了,让赶紧送点本钱来。两头后,区委来了人,指示不要暴露,让家庭出面保释。取保的前一天,我大伯来送饭,马老克踱着方步走过来,训斥父亲说逢侠你个丈人孩子,得罪谁啦?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保你,我保不死你个不孝的东西!又对跟在身后的伪大队副说,四爷活着时,你们可是好兄弟,你小子可不能不是个东西!伪大队副连声说那是、那是。这么笑骂了一阵子,就又踱着方步走了。
   第二天下傍晚,马老克一晃晃荡荡地走进来,身后领来十个保人。这时父亲已经臂带到了伪区公所的堂屋里。我父亲喊了一声克舅爷,马老克没理他。马老克对着伪大队长说,逢侠这孩子,平日里怪仁义的,这也不知是哪个狗日的给下的蛆!伪大队长拖长了声说:怎么有人说你是共产党啊?我父亲不说话。马老克接口道:共产党个毬!还不是没维住人,让狗日的们打了黑枪!伪大队长就哈哈一笑,说克爷,我信你的!人,你领走,到家好生种庄稼,别再跟在共产党后头瞎胡混了!
   父亲站在灯影里,始终不吭声。气氛就有些僵。马老克一看,忙打哈哈,说官爷,咱有情后补,人我就领走啦。又骂:逢侠你个熊羔子孩子,还戳那儿不动,你还想把你娘气死呀?!
   1956年审干,父亲的这次被捕被列为重点审查。其时,他正担任县委书记,为这事,还停职了一阵子。后来组织上给作的结论是:经组织指示,家庭保释。我父亲一生共被捕过三次,最长的一次三个多月。而这次短短七天的被捕,之所以被屡屡审查,就是因为出面作保的马老克政治面貌不清,背景复杂。文化大革命期间,军代表说苏民你看看你看看,保你的都是什么人?马老克!这种吃喝嫖赌抽大烟的痞子流氓,本身就是我们的专政对象!父亲觉得这小当兵的简直不通,就不理他。军代表异常气愤,把桌子一拍,说苏民!敌人让你不要跟共产党跑,你为什么不反驳?你这是典型的叛徒嘴脸!父亲也一拍桌子,说:你个毛旦孩子,你懂什么?
   对这次被捕,军代表多次要定性为自首变节,均遭到父亲的殊死反抗。最后的结论是:经组织示意,家庭保释。父亲不同意把原先的“指示”改成“示意”,为此,又进行了长达两年的申诉。我大了以后听说这事,觉得不解,说何必呢?不就两个字嘛。
   我奶奶活着时多次和我说,那年你爹让人从老茔地上让人掳了去,是三老头使的坏。又说好人哪,你克舅老爷。依着仇家的意思,使钱买,也要买去你老子的人头。这三老头不知是谁。奶奶不识字,但一辈子胆大心细,能担事。她知人论事,只以“仁义”二字作标准,虽常常与阶级观点相悖,却往往能入木三分。
   马老克至孝,在我们那一片很有名声。他这人能喝酒,若是遇上红白喜事,能一气连打几十桌通关。那时桃山集是十天四个小集,小空集他背一个三斤重的小酒嘟噜子,大空集他背一个五斤重的大酒嘟噜子,在集上吃罢喝罢,再打满满一嘟噜子酒回家。1943年,形势好转后,路东区委曾接连抓了几个汉奸二鬼子,有人去找马老克说和,看见他正抱着酒嘟噜子喝得烂醉如泥。因为好酒,他娘没少罚他跪。四五十岁的人了,一跪就是多半天,还跪得铁直。
   如今,也不知在乡村中,还有没有马老克那样的人了?
  
   二、章孝召
   章孝召是我老家的地主,和我们家的交情很厚。他祖上有一辈做过清朝的云贵督,有些底子,所以到他老爷爷领着他这一支人定居俺庄后,才能前后置办了百十顷地,加上徐州和微山湖边上的上千亩田产,在俺那一片,就是大地主了。
   但到他祖父张十一,也就有些败落了。这时已是清末民初,他二大爷张玉圭,还当着寨主,管着俺那一片几十个庄子,相当于后来的区长。就是由他做主,把俺庄村名“房上”,改叫“张一圩子”。但这也就是官面上的说法,老百姓仍旧称“房上”,或是叫“房十里”。十里之内都不出俺庄的地界,可见是个大庄子。
   张家几辈人在官府里都有些势力,据说过去徐州的哪一任道台来了,都先去他家拜访。就为着有势,圩子里的人,对张家不分老少,全都称“爷”。只有潘姓例外,和张家兄弟相称。这是因为潘姓是房上的大姓,又是住了十几辈子的老户,张家置地,买的也多半是潘姓的产业,先前也阔过的,自然不能自贬身份,对张家以爷称呼。
   章孝召的奶奶,是个小婆子出身,她的兄弟和侄子,都在张家扛活。他们见了章孝召,是不敢托大的,都是垂手站着,恭恭敬敬称一声“爷”。章孝召的父亲,和他二大爷乃是一母所生,由于是庶出,在家里常常受正房太太所生的他大大爷的气。章孝召的娘,也是偏房,而他的大娘,也就是章孝召父亲的正房太太,则是出身大户,是一位州官家的小姐。所以他大娘生的儿子,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才敢在他父亲去北乡收租子的时候,把他母亲捆在马厩的柱子上,用皮鞭子占了水抽。当时,章孝召就站在边上。据说他娘很有几分姿色,挨打是因为和家里的下人不清楚。
   过去,乡村里的大户人家,非常讲究出身,分家析产时,正出的要比庶出的分得多得多。所以后来到了章孝召的名下,只分了三顷多好地,但连着北湖里的几顷洼地,也还有近千亩。他的几个叔伯兄弟,全都抽大烟,年年卖地,这样,到了抗战挨前边,就都没落得不行了,有的就舍脸去亲戚门上蹭饭。他大哥章孝千的儿子,才十一岁年纪,正在私塾里念书呢,也跟他大娘和姨娘学的抽白面。他那一门子人里,只章孝召不沾这个。章孝召有些新派,在徐州读过鼎明中学,据父亲说,文墨不错。但父亲又说,那是所私立学堂,有钱就能上。又念了一首顺口溜:“没有法,九一八;没有能,上鼎明;没有局,上私徐。”鼎明、九一八和私立徐中,都是徐州有名的私立学堂,“没有局”是没有办法的意思。江苏第七师范和铜山师范,因为是公立学校,一学期只要交两块钱的学杂费,还管吃,所以在当时很难考。父亲上的是公立运河乡村师范学校。
   章家的门风不好。章孝召的三大爷,生了五个闺女,一个个高不成低不就,最后都没能嫁出去。除了四闺女傍的是一个外乡来的戏子外,其余的,都和本庄潘姓的男人有瓜葛。我有一个出了五服的堂房哥哥叫潘庆红的,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怎么的,却挂上了章家的三小姐,1938年的麦秋之交,在她床底下卧了三个多月,居然没有人知道。据父亲说,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曾一度在章家的私塾里借读,四小姐那时已是大闺女了,有几回私下里让丫头送东西给他,我奶奶知道后,就不让他再到塾里去了。
   但章孝召还好。他也有两个老婆,大老婆是桃山集岳姓地主的闺女,曾经给他生过一个儿子,不幸夭折了。不知什么原因,从此就不再生。所以到了1946年,伪国大选举,他当选了铜山县的国民党大乡乡长,就又“行”了一个从山东根据地跑出来的逃亡大地主的女儿。我家乡把“娶”叫做“行”。这小老婆后来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闺女。父亲和他交好,是在抗战以后,1942年冬,父亲从部队上潜回家养伤,腊月二十三到家,大年初一到村西头老茔地上坟,就让人打了埋伏。路东区委知道后,指示他“取保释放”,结果就是章孝召出钱,马老克出面,把父亲保了出来。正是统战时期,章孝召和共产党的区委书记,还拜了把兄弟。在当时,拜把子是一种很普遍的统战方式。
   取保之后,父亲仍旧窝在村里。因为这时村上住着鬼子,不久又住了二鬼子,处境还是危险。于是父亲就找到章孝召,让他出头向几户地主集资办学堂,父亲自任小学校长,做职业掩护。章孝召就拿大份,几户刘姓地主也都出了麦穰、秫秸和梁棒,盖了九间正屋,还修了一个篮球场。从此,程庄、袁洼、万庄、依桥这些周围庄上的孩子,就都到俺庄来上学。那年3月,父亲去世,我带着几个弟弟回到老家去,在这所小学校站了很久。房子扩充了,换成了瓦顶,篮球场还没变。现如今,它叫房上中心小学。父亲曾和我说过,章孝召这个人,没干过依天鬼变子,也为乡邻们办过不少好事。我家乡把汉奸叫鬼变子。这是向我解释,因为父亲为了章孝召,吃过政治上的亏,家里人有抱怨。
   1948年初,父亲奉命进入徐州,做淮海战役的准备工作,几次潜到车站、机场侦察,也得到过章孝召的帮助。章的一个亲戚,是徐州警备区警备大队长,最后,父亲带着徐州机场地形图前往淮海战役“前指”所在地,就是这个大队长亲自送他出的城。这个人解放后北枪毙掉了,临死说共产党说话不算话,苏民当年答应,只要让他把情报送出城,就是对解放徐州有功,可免一死。父亲为此还专门去了一趟徐州,自然,后来的政治运动,这都是一项重要的审查内容。
   1946年,新四军路东大撤退,国民党大举进攻“邳睢铜根据地”,章孝召就干了还乡团。
   邳是邳县,睢是睢宁,铜是铜山,都是徐州周边的县。但见了我父亲后,仍然称“侠弟”,我父亲本名叫潘逢侠。那时父亲因为负伤,已经从部队转入地下斗争,经常活动在徐州、永城和南京水西门一带,沿途经过敌占区,都是章孝召给开的通行证。所以到了1949年底,地方上开展反匪反霸斗争,楚栏区委书记谢兰要拿章孝召开刀,父亲就和他拍桌子打板凳地辩论,说章孝召不该杀。父亲和谢兰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但谢兰还是告到上级,说父亲立场不坚定。父亲又跑到他当时的老领导、县长兼公安局长的单敬之那里,说章孝召是个开明绅士,战争年代给了我们不少帮助,又没有血债,这才保下了他一条命。
   我见过这个人,高高瘦瘦,穿戴整洁,像个乡村知识分子,不大像农民。小的时候,他多次来我家,凭着和父亲的交情,给生产队买过化肥和马车。1979年冬,我和父亲回老家,曾专门到他门上坐了坐,父亲给了他40元钱。那时的40元钱,还很当钱。记得那回,他称我父亲“侠爷”。
   父亲晚年说到他,说了四个字:没有劣迹。
   没有劣迹,故能保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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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描写的乡村人物两题,独立成篇,又有所关联。本文要表达的主题是,人心一定要向善,方能存活于世。马老克和章孝召都是深刻于脑海里的灵魂,他们处于乱世,却又能保持善心,这是难能可贵的人品与精神,是自身绽放的魅力让我在多年后依然清晰记得他们。文章拉着思绪回到久远以前,那个淳朴而纯粹的年代,人的心与心之间几乎是透明的,像一家人那样融为一体。马老克周旋于村民的纠纷和各种需要他的场合,他都不遗余力巧妙周旋。其中,我的父亲因为回家养伤,被恶人使坏,父亲被敌人掳走,是马老克凭借自己的智慧让父亲转危为安,因而赢得我一家人的感恩,像他这一类人,在当今社会仍然需要,可惜已经寻不到。章孝召身处地主之家,家庭的熏陶并没有使他丧失良知,而是独立成林,成为自主自我的人品,并且为救我父亲,不惜耗资,也因此在后来的境况里得到我父亲极力说辞,求得平安。文笔朴实,字里行间流露出满满的正能量。佳作,流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清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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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鸟        2016-03-23 18:41:23
  欣赏美文,感谢赐稿流年,祝您写作愉快!
愿与你在茫茫人海中保留一份纯真与美好
2 楼        文友:阳山岗        2016-03-24 08:48:56
  欣赏了~~~点赞!
站在山岗看世界OK!
3 楼        文友:也许有来生        2016-03-24 17:26:14
  人这一辈子,各有各的活法。如文中乡村人物这般活法,才是正道。倾其一生,没有劣迹,往往能保全自己,尤其在乱世之中。看看如今得道的官们或所谓的富豪们,有几个是没有劣迹的?有几个在百姓口中是口碑好的?
   作者语气平和,文字质朴,呈现着原生态,写作态度认真,非常难得!
我来过,我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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