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一片山地。
　　 这是地处云贵东缘武陵腹地的湘西，这儿山为魂水为脉，虽没有西部群山那般巍峨雄浑，峰连九霄，但黝黑层积的岩石透着厚重，凸显离奇。这儿山连山，山叠山，荒僻蛮野，人们好像只习惯于蛮烟瘴雨，稀少人烟，然而，恰恰就是这令人生畏起伏跌宕的荒野，为这儿保留了一份原始纯真的风貌。
　　 兴许是亿万年前造物主的匠心独运，这看似千山阻绝的古老台地，竟大多为低山，且造物主留下了遗憾：这儿很贫瘠。因为贫瘠，小山村尽是老弱病残，鲜有见到青壮年和妙龄少女。
　　 此刻，山脚下的灌木丛中难得一见一双42码的旅游鞋急促地行走着，刺啦啦，刺啦啦，虎虎生风。杂草摇晃，昆虫出没，倏地，一条青蛇在旅游鞋旁掠过，瞬间不见踪影。
　　 旅游鞋的主人是个青年，名叫柱子，他刚从南方一座富裕的城市回来。
　　 他挎着双肩包，早已汗流浃背，背颈处湿漉漉地显露出汗渍。
　　 竹林里隐约传来一阵嘈杂声，话语夹杂着歌声，他站住了擦拭额头的汗珠，侧耳倾听片刻，又急匆匆迈步。
　　
　　 他来到了小溪旁。
　　 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翡翠一般的溪水里倒映着青山和绿洲，几只野鸭在溪水中悠然的捕食着鱼儿，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溪对面，一只山猪正低头饮水。
　　 他脱下旅游鞋和袜子，把裤腿高高挽起，趟水过溪，山猪见了他掉头向山林深处跑去。
　　 眼望山麓，他的耳畔好像还响着电话里贵大爷的声音：“柱子，快回家吧！你娘病了！”
　　 远处的山峰间点缀着片片竹林和松树林，所有的山丘都被裹上竹子与树木，但山体最下面却有一圈黑色的裸土，没有植物的生长，像是常被水给淹没过的。黝黑的土倒映在深绿的湖水里，造成极强的视觉冲击，波光粼粼的湖面呈现出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写真……可是，他此刻无心欣赏家乡的美景。
　　 梯田一层一层，错落有致地布满山间。日头越升越高，水面折射的阳光，把梯田晕染成了明亮的金色。阳光下有一个个黑色的身影，那是农夫和套着木犁的水牛。
　　 他听见了儿童琅琅读书声回响在山坳：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柱子手搭凉棚眺望声音的源头——那里有一间依山而建土块垒起的教室，再眺望路尽头朦胧之处，那儿便是柱子的家。
　　 望着远处，他的眼前幻化出往日的情景：
　　 竹篱笆围起的院子里，父亲正轮着斧子在劈柴，母亲在编箩筐，穿着花布衬衣扎着马尾的妹妹笑着从屋里跑出来。
　　 父亲见了他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母亲放下手中的箩筐站起来，撩起衣角擦拭模糊的眼睛……
　　 可是，这几年情况大变，他高中毕业去到南边城市打工，后来妹妹也去了南边，现在，家里迎接他的只有年迈的父母。
　　 他望见了山村小学，一阵铃声传来，伴随着孩子们的欢笑声，接着，叽叽喳喳，三十多个六至十三岁的孩子争先恐后跑出教室，一下子聚集在高低不平的操场上，然后三五一群，开始了他们单调而快乐的课间活动。
　　 这时，一个脊背有些佝偻，一条腿萎缩残疾的青年从教室里缓缓出来，跛足走向操场。
　　 “黄星！”柱子叫一声奔过去。
　　 黄星看见了柱子，站住愣了一下，一瘸一拐迎上去问：“柱子……不逢年过节的，你怎么现在回来？”
　　 “我娘病了，我回来看看。”
　　 黄星是柱子中学时的同桌，在幼年时小儿麻痹落下残疾，他，就是这所山村小学唯一的老师。
　　 说着，柱子拿下背包，从背包里取出两本书递上：“哦，上次回家你要的书。”
　　 黄星接过书，连声道谢，从兜里掏钱，柱子按住他的手：“我送给你的。”
　　 黄星有点窘然，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总是让你破费，真不知怎么谢你。”
　　 黄星迫不及待地浏览着封面，一本是《教育心理学》，还有一本是《无线电手册》。黄星想起什么，抬头问：“咦，既然大娘病了，明珠怎不跟你一起回来？”
　　 柱子的眼光回避开，看着远处说：“哦……她有点急事，暂时不能回来。”
　　 孩子们看见柱子，好奇地围拢过来。
　　 这群孩子男孩多于女孩，大都衣着破旧，他们的双脚上大都穿着破布鞋或凉鞋。柱子注意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石头穿着一件蓝不蓝黑不黑的棉夹袄，正抬头望着他笑。
　　 “小石头，你傻笑什么？”
　　 问话时，柱子注意到小石头的赤脚，红通通的脚指头从一双塑料拖鞋里伸出来，裸露的脚背和脚后跟也是红红的，这可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啊。柱子鼻子一酸，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小石头的头上，好像要给他从头顶传递热量似的。
　　 “你怎么穿拖鞋……不冷吗？”
　　 小石头没有回答柱子，他抑制不住兴奋之情说：“柱子哥，俺娘从广州寄钱回来了，奶奶说，俺爹治病有钱啦！”
　　 司空见惯的黄星早已垂下眼帘，他抬腕看看黑色电子表，对孩子们命令道：“好了同学们，我们准备上课了！”
　　 黄星转向柱子说：“快回家看你娘吧，我们有空再聊。”
　　 柱子点头走了，他转身向黄星和孩子们挥挥手，大步流星往村子奔去。
　　
　　 来到村口，柱子在一颗老槐树下站住，因为一只大黄狗带领着三五只狗们向柱子示威似的“汪汪汪”狂吠起来。
　　 “好你个畜生们……”柱子不满地嘟嚷着，又笑了。毕竟自己常年在外和它们不得亲近，人家不爽是应该的。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汉从树后走出来了，喝住大黄狗，狗们不叫了。
　　 “贵爷爷！”
　　 “柱子啊，你可回来了！”贵爷爷慈眉善目，满脸沟壑里透着赞许。“回来了好，你娘在县城医院，打了好几天吊瓶呢！”
　　 “我这就去看她。”
　　 柱子告别老人，疾步朝村头走去。他走到畜栏边和饲养员大嫂说了说，套上一辆马车，把双肩包扔在车上跳上车，马车起步蹦跳着行进，路上顿时尘土飞扬。
　　
　　 二
　　 柱子推开病房的门，一眼见到输液瓶吊在高高的架子上，无色的液体顺着橡皮管缓缓流着，管子延伸得很长。柱子看见躺着的母亲，叫了一声扑过去，两眼含泪注视着母亲病弱而满面皱纹的面容。
　　 “娘！”他轻轻的拿起母亲的手，泪光模糊了：母亲老了，满是皱褶而细瘦的胳膊上插着亮闪闪的针头。憔悴的脸上眼睛深陷下去，长长的颈子上皮肤皱折纵横，好似默默地诉说着沧桑。
　　 柱子的父亲德顺老汉拿着尿盆推门进来，看见柱子愣了一下，忙把尿盆塞到床底下。
　　 “明珠怎么没回来？”
　　 柱子瞅着父亲头上的白发，迟疑地回答：“爹，明珠她……这几天有急事……一时回不来。”
　　 德顺一听很生气：“什么事……比她的娘生病还重要？”
　　 柱子支吾着，心里一阵痛楚，怎么对爹说妹妹的事啊。
　　
　　 明珠和柱子同在S城，她在一家夜总会当陪酒女郎。
　　 那天，柱子好不容易和妹妹通上话，晚上来到了夜总会。
　　 这是第一次来到妹妹工作的地方，他迟疑着走进夜总会大厅，却见里面人头攒动，声音噪杂。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或嘴里叼着烟，或端着酒杯，或呼或叫，尽情地挥洒着热情。
　　 声乐光电交织的舞台上，女歌星微笑着向观众频频鞠躬致谢。柱子看见一位侍者送来一束鲜花，女歌星接过，抽出里面的一张粉红色卡片看看，微笑着举起鲜花，向后面的某人摆手致谢。柱子随着她的眼神扭头一看，歌厅后排有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正默默注视着欣喜万分的女歌星，他微笑颔首，一双手机械似的在鼓掌。
　　 就在夜总会一隅，昏暗的光影中，柱子找到了妹妹，兄妹俩见面没说上几句，就发生了争执。
　　 “瞧你……这就是你的工作？”
　　 明珠撅嘴瞟一眼哥哥，嘟囔道：“既不做小三，又不当二奶，我这也是光明正大的自食其力，做陪酒女郎怎么啦？”
　　 身材苗条，面貌较好的明珠画着浓妆，眼圈浓黑的眼影使她看来就像一只大熊猫，尤其是性感的紧身装裹着她的身子，胸口和裙裾缀满亮闪闪的碎珠，柱子见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像啥，简直像个妖精！”
　　 “胡说！”明珠感到十分委屈，拉着他的衣角说：“哥，你别大惊小怪好不好啊，来城里几年了你怎么还这么老土！”
　　 老土？柱子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先跟我回家看看娘，以后再说你工作的事。”
　　 一说回家，明珠的眼光顿时黯然，她嗫嚅道：“我……我现在不能回家。”
　　 “为什么？你离开家两年，两年没回过家，难道母亲病了你也不回去看看？”
　　 “我……我……”明珠欲言又止。柱子打断她的话：“我什么我！别找借口，没有什么事比娘生病还重要，我们公司要搬迁我都请假了。”
　　 明珠瞪着失神的大眼睛叹了口气，低声说：“哥……我真的不能回去。”
　　 “说，为什么？”
　　 “我说了……你可不要骂我……”她嗫嚅道：“我……我怀孕了，要去医院打胎。”
　　 “什么？”柱子一听如雷击般呆立，怔怔地看着她，然后瞅一眼四周咬牙切齿道：“你……你真不知羞耻！还不满二十，这不是犯贱吗！”
　　 “我不是犯贱……是为了爱情。”她以央求的口吻说：“你千万不要告诉父母……他们会受不了的。”
　　 “你还知道他们受不了？”
　　
　　 “你说，明珠干啥这么忙？”
　　 父亲的问话打断了柱子的回忆，柱子搪塞着，眼光躲闪着。
　　 “她，……噢，她干的算是销售吧。”
　　 “销售……她都销售些啥？”
　　 “销售……水……哦，是酒水。因为……他们的酒水最近出了事，和她有点关系，老板不让她离开，等处理好了才行。”
　　 柱子被父亲一个劲儿地逼问，而此刻的明珠的确也在玩命地玩销售，不过销售场地是德顺老汉怎么也想不到的。
　　 这是一间KTV包房。
　　 她脸上依然涂着厚厚的脂粉，一幅盛夏打扮：背带裙、小背心、牛仔短裤，上身和腿部裸露着大片大片的皮肤。
　　 她穿的高跟鞋又尖又细，小腿紧绷，优雅地提着装满红酒的精致的小篮走进包间。
　　 包间里有一胖一瘦两位客人，坐在沙发上正玩着骰子。明珠轻轻推门，站在他们面前，她笑靥如花地问：“两位先生，我这里有好几种不错的品牌，你们要点什么酒？”
　　 胖子抬头看着她说：“最好不要兑饮料哦，我讨厌甜兮兮的东东。”
　　 “那是自然，绝没有兑饮料的。”明珠操着颇为专业的口吻：“先生您真懂品酒，饮料中的甜味会掩盖酒的味道，失去了品酒的意义。您看这种酒怎么样？”
　　 瘦男人笑眯眯盯着明珠看了好一会儿,再看看她手上包装精美的瓶子，故作姿态的微笑：“嗯，甜不甜我不在乎，我就喜欢喝有味道的……美酒！”
　　 “好，您的我也记住了，要有味道的……美酒！”
　　 明珠出去了，不一会儿进来将兑好的酒放到他们跟前，瘦男人瞟一眼明珠的小蛮腰说:“今天你不坐下好好陪我们，还要尝尝酒是否兑得恰到好处，我们是不会付钱的啊。”
　　 她微笑着坐下了，坐到他们中间。两个男人一杯接一杯地给她倒酒，瘦个子说：“哎，你喝一瓶，我们要四瓶，怎么样？”
　　 明珠一口气咕噜了一瓶。
　　 “哎，慢慢喝，要有情调啊！”瘦个子说着又拿起一瓶。“你要把这瓶酒喝了，我连喝三瓶。”
　　 “一言为定！”明珠说。
　　 “决不食言。”
　　 瘦个子的一只手伸过来，欲拦腰搂住明珠，她笑着闪身，拿起了一瓶酒。瘦个子帮她打开瓶盖，把瓶子递到她的嘴边。
　　 明珠接过瓶子，深呼吸，然后嘴对准瓶口，咕嘟咕嘟，由于喝得太猛，她觉得有点头晕，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
　　 “咳，还没喝完呢！不行！”
　　 “去去就来，谢谢二位！”
　　
　　 洗手间内，明珠趴在池边翻江倒海地吐起来。
　　 她吐罢，看着镜子，里面的一张脸上挂着泪珠，她小心的用纸巾擦拭泪水，尝试做了几次深呼吸，她对着盥洗间的门，深吸一口气，走出门去。
　　 她好像要拿小命做赌注似的，在两个男人面前喝了一瓶又一瓶，终于到了他们收手的时候，她才踉跄着出了夜总会，来到马路边。
　　 路灯灯光昏暗，一辆小汽车静静的停在一颗大树下等着她，明珠蹲在树下呕吐，不停地呕吐，白色的呕吐物吐了一滩。
　　 这时，从车里下来一个穿黑色体恤，后脑勺上扎着一条小辫子的青年男子，他一只手伸来递给她纸巾，她接过纸巾擦着眼泪和鼻涕，那只手又在她的后背轻轻地拍打着。
　　 她被他搀扶进车里了。
　　 车内后座上，青年男子拥着明珠，嘴里喃喃细语：“珠珠……好点了吗？”
　　 明珠此刻的心里和嘴里都是苦涩和酸楚，她低声抱怨道：“我算是明白了，那些王八蛋，都没安好心。”
　　 “明白了……还干这个。”
　　 “那我干啥？有什么能比这挣钱快，你说说看，而且还是我能干的。”
　　 “实现你的梦想啊！”
　　 “梦想……我这会儿就像在梦里，可并不是什么美梦。”说着，她有些伤感地啜泣起来，埋下头，卷缩在他的怀里。
　　 “我的梦……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傍晚，县城大路上走着高中毕业的柱子和正上初中的明珠。他们去城里取了钱，照罢证件登记小照，然后正往家的方向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