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门诊部，还没来得及坐下。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竟喊出了我的乳名。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是婶娘：“您是婶娘？”婶娘笑了笑说：“是啊。你还能认出我来。”
　　 “婶娘，您怎么来了？”
　　 “我是乘车来的。最近胃子老是不舒服，在镇医院吃了不少药，可是效果不好。”
　　 我仔细地打量着婶娘，婶娘老了。岁月在婶娘的脸上刻下无情的沧桑，望着婶娘那苍白消瘦的面容和那微微驼起的背，我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我给婶娘做了全面检查，欣慰地发现，历经磨难的婶娘，身体比较健康，只是胃小弯处有明显溃疡。虽然外貌显得苍老，她的内脏并没有什么大毛病，精神十分矍铄，说话也很风趣。
　　 我满面笑容地对她说：“婶娘，检查结果没有什么。您老保养得不错！吃什么好东西了？”婶娘笑着说：“我能有什么好东西吃，过去吃草根树皮。现在有好东西吃了，牙齿却不行了，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了，还是青菜豆腐保平安啊！”“婶娘，堂叔怎么没陪您一起来。”“他啊，早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那个死鬼，不去，我也要跟他拜拜罗！”婶娘说着，挥手做出一个“再见”的POSE。我俩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婶娘，是全村有名的大美人。每次回老家时总是听到奶奶和大妈在夸她。奶奶说，婶娘聪明能干，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有理。大妈说，婶娘会剪好多窗花，每年春节时，她总要多买一些红纸，将剪好的窗花让她的女儿招弟送给左邻右舍。
　　 十一岁那年，我随父母去老家过春节，终于见到了婶娘。婶娘三十多岁，白净的脸上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细挑的娥眉，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口唇，有一种古典美人的风韵。婶娘穿着一件蓝花布小棉袄，棉袄上的纽扣盘得漂亮极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婶娘棉袄上的纽扣，那扣子好像突然从我的眼前飞舞起来，好漂亮的一对对蝴蝶纽扣！婶娘笑着说：“喜欢吗？喜欢的话，婶娘给你也盘一套。”我高兴的说：“喜欢！”
　　 在婶娘家里，我也见到了堂叔。十一岁的我，终于明白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真正涵义。
　　 回家后，我问奶奶：“奶奶，堂叔怎么那样丑啊，真是又老又丑，不但眼睛是斜视，连脖子都是歪的，又黑又瘦就像是一只野山猴似的。”“小丫头，不能乱说话，堂叔本来就老，比婶娘大十几岁呢。”“那婶娘为什么要嫁给他？奶奶，你告诉我嘛！”“唉！说来话长，你婶娘娘家是地主成份，除了像你堂叔这样的人娶她，别的人是不敢娶的……”
　　 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里，“成份”是一个人的命根子。如果划成“地主”、“富农”成份，本人和子女就都成了“不可接触的贱民”！那时，如果是“地富”家的男孩子，就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婶娘能嫁给“贫农”的堂叔，已是她的造化。堂叔虽然娶了婶娘，但对她并不好，常常是动手就打，开口就骂：“娶了你这个臭婆娘！害得我都让人瞧不起！”
　　 婶娘不识字，可是她懂得好多道理。她忍气吞声地苦熬岁月，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她有一儿一女：当年女儿招弟14岁，读初中；儿子根子12岁，读小学六年级。为了让女儿都能读书，婶娘和堂叔不知打了多少架。那时候家乡很穷，男孩子能上学的就不多，一般女孩子是不上学的，可婶娘她一定要让女儿和儿子一样上学。堂叔说：“肚子都吃不饱了，上什么学？哪来这些闲钱去读书？一个丫头片子，读书有什么用，就是读出来了，将来也是人家人，是个赔钱货。”婶娘却说：“儿子是人，女儿也是人。我的女儿我说了算，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要让招弟读书！”“你敢！我打死你这个臭女人！”堂叔一把抓住婶娘的头发，一阵拳打脚踢像雨点一样落在婶娘身上。
　　 这时候婶娘的婆婆、大奶赶回来了。她不批评儿子打人不对，反而两手撑腰，怒气冲天的护着儿子说：“反了，反了，打！给我往死里打，一个女人胆敢和男人顶嘴犯犟！一个毛丫头读什么书？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
　　 倔犟的婶娘常常被打得遍体鳞伤，她咬紧牙关从不掉一滴眼泪。招弟跪在婶娘面前哭着说：“妈妈，我不想读书了，我不读书了。”婶娘猛然抬起头，“啪”地给招弟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我让你记住：妈只要还有一口气，书你就得读下去！”堂叔是一个不学无术之人，整天好吃懒做，除了赌钱，还是赌钱。在那个能把填饱肚子作为最高生活目标的特殊年代里，家里仅有的几斤口粮也被堂叔偷出去卖了做赌本。婶娘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靠卖血来维持家庭生活。用卖血的钱买来一点粮食也不敢拿回家，怕堂叔再偷出去输了，就放在大妈家里。每天在地里劳动回家时，弯到大妈家去拿一点回去做饭。
　　 一次，婶娘卖血后昏到在小镇一个裁缝店门前，好心的裁缝师傅救了她，把她扶进屋，还给她喝了一小碗糖水。婶娘感动极了，醒来后跪在裁缝师傅面前磕头谢恩。师傅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后，同情的对她说：“大妹子，你的身体太差了，你不能再卖血了。万一你倒下了，你的女儿和儿子还能念书吗？”婶娘紧紧的抓着裁缝师傅的手说：“大姐，我今天遇到好人了，感谢大姐救命之恩！大姐，你救人救到底吧，能不能给我找点活儿做做？”裁缝师傅说：“你先起来吧，你看看我这些衣服都要盘纽扣，锁扣洞，纽扣的式样非常考究。如果你能做，两块钱一件手工钱，怎么样？”婶娘连忙说：“大姐，我能做。我现在就做几个给您看看。”婶娘拿起零头布，认认真真的盘了几个式样：琵琶扣、蝴蝶扣、鸳鸯戏水、百花齐放……“这是相亲相爱，这是共度白头。”婶娘一边盘一边解释。裁缝师傅惊呆了，拿起婶娘盘的纽扣爱不释手，连声说：“真的是太漂亮了，我第一次看到这样漂亮的扣子！好，你明天就来我店里专门为我做纽扣吧。”婶娘为难的低下头说：“大姐，白天我要去地里做农活，能不能让我拿回家去晚上做？我保证按时做好送来。”
　　 从此，婶娘白天在地里干农活，晚上回家来加工纽扣。不久之后，婶娘便是小镇上最有名气的盘纽扣高手，她们家渐渐不愁柴米了。可惜好景不长，“割资本主义尾巴”第一个就“割”到了地主出身的婶娘身上。那年夏天特别热，天空就像烧透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太阳像一个很大很大的火球，光热灼人，乡间的小路被太阳烤得滚烫，一脚踏下去就冒出一串白烟。婶娘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面前挂着一个很大的木牌，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地主分子沈梅芳！”木牌四周挂满了红红绿绿的纽扣。婶娘披头散发，手里拿着一面铜锣，一边走一边敲打着喊：“我是地主分子，我想复辟资本主义，我罪该万死！”后面跟着一大群“革命小将”和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们。大人们带着忧郁的目光，悄悄地关上自家的大门。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当我再见到婶娘时，却找不到她以前的一点痕迹。
　　 婶娘告诉我，自从她进了林家门，就没享过一天福，别看堂叔他人不出色，可他是吃喝嫖赌样样皆全。在十年前的一个深夜里，堂叔喝醉了酒掉在村外的一个渔塘里淹死了。那年根子哥刚好考上大学，招弟姐已上大三了，为了两个孩子的学费，婶娘日夜奔波，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到亲戚朋友家去借钱。那时候农村还不富裕，钱难借啊。为了借钱婶娘拿着碗在街头乞讨，连借带讨好不容易才凑了七百多块钱。
　　 那天晚上，婶娘和招弟姐还有根子哥母子三人坐在小煤油灯下数着那一堆一角二角的小毛票时，村里人来报信说，堂叔掉在渔塘里已经起水了。当乡亲们把堂叔的尸体送到家里时，一股恶臭袭人。六月的天气热得发狂，地上已经着了火，只有绿头蝇毫不畏惧的围着堂叔的尸体在打转。婶娘的心里却下着六月黑雪透心凉，她没有像一般妇女那样为失去亲人而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她咬紧牙关，擦掉眼窝里的几滴泪水，拿出仅有的七百多块钱为堂叔办了后事……
　　 有人说，婶娘的心真狠，连老头子死都不哭。可谁能真正理解婶娘心中的痛与苦？婶娘的泪和血早已在痛苦中流干了！有人说，婶娘是个倔犟的女人，经受这么多苦难，仍然是那么刚强，从不流泪。可谁能知道婶娘的心，早已被艰难的生活和丈夫的虐待碾得粉碎，再也挤不出一滴血、一滴泪！
　　 办完堂叔后事的第二天，婶娘又踏上了艰难的借钱路。她跑遍了她所有能去的地方，借尽了她所有能说得上话的人，磨破了嘴皮，跑断了双腿。火热的太阳烤焦了婶娘的容颜，婶娘的脸就像老榆树皮一样皱在一起。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婶娘焦急的数着那一堆不知已数了多少遍的小毛票子，数来数去还不到两个孩子学费的五分之一。婶娘硬着头皮，又去医院找那个输血的医生。医生说：“大姐，不是我不帮你，是你实在不能再卖血了。你已经连续卖两次血了，再抽血你就要送命了，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婶娘缓缓的挪动双腿，一步三回头的望着医院，她泪流如注。可是婶娘她不甘心，她不能因为穷就让孩子停学。她擦干脸上的泪水，从医院出门就挨家挨户的讨开了，人多时她就唱上一段不知名的跑调歌，唱歌的婶娘痛哭流涕，听歌的人也是泪流满面。大家你二角，他五角的拼凑着。招弟姐哭着对婶娘说：“妈，我不读书了，让给弟弟读吧！”根子哥说：“姐今年就要毕业了，不能半途而废，让姐姐读吧！我可以明年再考。”
　　 她们母子三人抱头痛哭！
　　 就在婶娘她们母子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学校校长和乡里的领导，村里的领导都来了。乡长握着婶娘的手说：“老嫂子，你辛苦了！我们从学校里听说你家的两个孩子都考上大学了，乡领导很高兴，这也是我们乡里的荣誉啊！知道你们的生活非常困难，从乡镇基金里抽出一部分钱，还有乡里部份领导的捐助，一共3千多元，就请你们收下吧。”村支书也说：“我们全村人也表示一点心意，虽然钱数不多，也能救急。你就收下吧！”村支书说着，从一个小布袋里把钱“哗啦”一下倒在桌上，那一堆小角票和小铅角像火一样灼着她们母子的心。
　　 婶娘泪如雨下，一把拉着两个孩子哭着说：“都给我跪下，孩子，这大恩大德你们一定得报……”
　　 婶娘还告诉我，招弟姐和根子哥现在都已功成名就。他们都想留婶娘在城里一起住，可婶娘她住不惯大城市的高楼大厦。所以他们又送婶娘回到这个生她养她的故乡，并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她。
　　 婶娘临走时，她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说：“林儿，如今的世道变了，婶娘的日子好过了。农村的变化就更大了，现在家家是楼房，户户有车子，电灯、电话、电视机样样都有，家家都不烧草锅了，烧的是煤气，吃的是自来水。如果你有时间，回老家去看看，婶娘也让保姆给你包三鲜馅饺子。”
　　 “婶娘，你还记得我爱吃三鲜馅饺子。”
　　 “当得记得，婶娘等着你……”
　　 婶娘上车走了，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2008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