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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草帽下的雨季(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33发表时间:2016-03-24 14:09:59

七月底,来安庆上班,路过枫林时,我特意去看了二姑父。他躺在平头床上,身上盖了条薄薄的毛毯,整个脸被一把无形的刀削去了肉,留两块颧骨突出来。他的嘴巴狭长,空洞,里面埋着无限深的黑。二姑说,你姑父天天念叨你,怎么不来看看呢。我在二姑夫房间坐了一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好,沉默着。房间点着蜡烛,淡淡的光跳着,散黄黄的光晕,地上是腥臭的口痰,虫蝇飞来飞去。表弟水根说,快两个月下不了床了,天天擦洗身子得两个人,时间不多了。“来看看就好啦。”二姑夫说。其实也不是说,而是喉结在蠕动,摩擦出树皮干裂的声音。他想把手抬起来,支撑起身体,动了动,只有两个手指头在弯曲。
   这是我见二姑夫最后一面。一个月后,我见到的是一具棺木。棺木上扎了一圈圈的白麻,白布在棺头扎了一朵大白花。这是我第二个姑父走了。大姑父走时,我还是个孩子。我祖父还能喝大碗的白酒,还能吃大盆的麻子果,还能挑粪桶种十几个人吃的菜蔬。祖父都走了快二十年啦,走时八十八岁。一块黄土埋多少人,我们不知道;一块黄土什么时候埋人,我们也不知道。一座矮小的后山冈,有多少黄土,我们同样不知道。后山冈离我家只有两百米,满是毛竹、板栗、油茶、泡桐,从春天到初秋,都开满各色的花。路边,坟边,菜地边,断墙上,爬满牵牛、金钱草、蛤蟆草,矢车菊在八月时,就翘起小朵小朵紫色的花。金黄色的,是雏菊,暗暗的香味在茅草间盈荡。竹子摇曳,晚间有哗哗哗的风声掠过。有黄鼬在树底下打洞,有野兔子突袭似地越过沟渠,翻到麦地里。这是我们枫林秘密的花园,寂静,阴暗,潮湿。沟渠弯过一个斜坡,拐过两块稻田,在两棵大樟树下,汇成一个水涡,鲫鱼在涡底煽动透明的鳍,泥尘在鳃边旋转上升,散开,一注水泡咕噜咕噜卷出来。樟树遮掩的,有一栋青灰色的房子,老头在里面喝酒,把整个辣椒包进嘴巴里,腰上扎一条蔴白的汗巾,尽兴时,会说:“晚上把烂泥撑叫来,好久都不来看我。”老头说的好久是指超过了三天。他摸摸自己的光头,露出空阔的牙床,笑起来像个小孩。烂泥撑是我二姑夫。
   二姑夫二儿子水银,三姑夫大儿子振宇,大姑父大外甥(我表姐儿子),都是同年的,大我一岁。是童年时不可分开的玩伴。一九八三年初秋,水银辍学,他说,哥哥当兵去了,家里农活没人干。那年他十三岁。二姑夫极力反对,说:“水金当兵是有前途的,高中生,你不读书是尿床,怕同学笑话。”水银和振宇一样,读初中了还尿床。过了三年,水银和邻家一个小姑娘谈恋爱,我刚刚初中毕业。又过了两年,小孩出生。
   就是一堆烂泥,也要撑起来。这是二姑夫绰号的本意。六岁丧父,随母下堂去洲村,十八岁回枫林,和我姑母成家的烂泥撑,晚上走八十里山路扛木料盖房子,白天还要出工干一天的石匠活。他的肩胛骨上方,有两坨石块一样的肌肉,箩筐叠箩筐,四筐油茶籽一肩挑回家,打双赤脚,吧嘚吧嘚,脚步有力沉稳。他四十多岁时,仍然如此。
   南方的雨季,是被风吹来的,噗噗噗,越过灵山,飞溅而下,在饶北河岸打窝,再也不走。风吹一次,两岸的草木以河水的流速蔓延开绿。蒲公英从石缝里钻出来,睁开细细眼睑,淡黄色的芽还裹着昨夜的水雾。地皮菇在砂石上的烂草根缩起薄薄的黑皮肤,青苔和它相互纠缠,吸饱水分,不知疲倦地滋生。油菜花开了,在地头,在山边,在田畴,在坟地。油菜花,一节一节,一支一支——多么像杂技演员,在细细的绳索上翻动,小蛮腰上绑着镏金的彩带,它的惊险快速,获得蜜蜂的掌声,嗡嗡嗡。雨季带来大地的流金溢彩。木槿啪啪啪,一夜之间,浅紫深白的花朵浮上来。是的,当我把深色的目光回望那一片盆地时,雨水就不期而至。泛青的风,掠过瓦屋顶,翻一个跟斗,在院子里四处打滚。柚子花细密细密,涩涩的香味黏鼻。我的祖母,一个小脚女人,坐在院子里剥蔴,蔴皮穿过刀口,勒出一丝丝白蔴,捋成一团,泡在水里。她的脸像一块晒干的千层糕皮,有水波纹的皱褶和光泽。阳光匀匀地洒落。每年的谷雨之后,家里都会准备一次特别丰盛的家宴。祖母把最后一块烟熏肉取下来,杀两只鸡,焖糯米饭。这是最高的待客。客人只有两个,二姑夫和三姑夫。三姑夫是个小学教员,也会理发和看风水、算命。他有很多风水书和相命书,线装的,保存在一个樟木箱里。樟木箱是个立方体,箱盖雕着镂空的山水图,耸立的山峦间有河流弯曲,青松阵阵,茅舍三两间,箱体是镏金的油彩,漆面有些微的剥落,裸露深紫色的木质。他戴一副老花眼镜,跟我们讲解内容。可惜,我们都还是孩子,只喜爱他讲风水师的故事。他说,知道米粉家为什么三兄弟都左撇子吗。我们摇摇头,说,米粉是谁呀。米粉都不知道?就是那个走路唱爬山调的那个,菜油抹头发,脸白白,门牙有一颗金牙,看见女人挪不动脚的那个。我们噢,是官葬山的,养蜂人。是的是的,他三兄弟左撇子,你不知道吧。三姑夫说,他家房子,右边两间左边三间,左边有土丘,右边是口井,左重右轻,自然是左撇子。我父亲几次对我说,你三姑夫不好好教书,就知道讲白,找酒喝。三姑夫三十出头,皮肤白净,几乎不干农活。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我三姑对我父亲诉苦,说,瑞启在塘底溪边,和修自行车那人的老婆,讲话讲三次了,一次一个多小时,在石灰厂还讲过一次话,有半个下午。我父亲说,你是吃饱了没事干,他讲他的话你做你的事,你还把你老公的嘴封住呀。哥哥,你不知道,那个女的,好多个相好,大白天在石灰厂的窑里干那事。三姑夫在天井里养了几尾金鱼,在大水缸里游来晃去,甚是悦目。三姑也向我父亲告状,说,金鱼不能吃,看他喂金鱼就知道他是个好闲的人。
   他们——我祖父、我父亲,二姑夫、三姑夫——差不多一餐饭要一个多时辰,谷酒要喝五瓶,还没人醉。二姑夫说:“岳丈,我穷得裤带都没有,一根稻草绳绑腰,是你不嫌弃,把春花许配给我。”他每次说,就用手抹眼睛,头一仰,把小半碗酒灌进去。他们像是四个兄弟,有说不完的话。我母亲负责做菜,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菜不够,她把院子里的木槿花采下来,放一小撮梅干菜,煮一盆上好的汤。祖父说,喝酒的人少了一个。少的那个是我大姑父。我仍然依稀记得在孩童时见过的大姑父,两道往上翘起来的眉毛,灰白色,说话有些结巴,脸瘦削而长,喜欢吃大块的肥肉,嘴巴张开,把整块包进去,抿嘴咀嚼,下颚夸张地错动,颈脖两边的静脉一下子暴粗起来。猪毛没刮干净的肉都归他吃,他说,一世吃不了四两猪毛,怕啥,何况猪毛戳喉咙痒痒的,舒服。是的,他的家境不好,一年又能吃几次肉呢。二姑夫剃一个小平头,常年酡红的脸色在酒后,反而有一些米浆白。他用大拇指和中指把碗扣紧,端起来,晃晃酒,酒碰出泡花,说,酒就是力,酒进了血液就是力气进了血液。在冬天,他都是穿一件黑灯芯绒秋装,走到哪儿都是一双军用胶鞋。在油茶山,垦出荒地,种了一大片地的辣椒和红薯。一个军用水壶里,装着酒。垦地休息的当儿,坐在锄头柄上抿一小口酒。辣椒生吃一个,下酒。三姑夫喝酒话题特别多,讲他小时候练武,兴致来的时候,叫:“振宇,你来一套拳路。”振宇个头矮小,不吃饭,但一上桌就坐上座,蹲在板凳上吃。他父亲嘿嘿地笑,我祖母就叫:“宝儿,宝儿,挑自己喜欢的菜吃。”我表兄妹十多个,我祖母最疼爱的就是这宝儿。是呀,三姑是我祖母的心头肉,振宇是三姑的心头肉。但振宇到我家里很能吃,或许是我家人多菜少抢着吃。我祖母责怪这个教书的女婿:“吃饱穿暖比读书重要。”振宇坐在他外公大腿上,才不表演拳路呢。三姑夫就自己扎马步,来一路拳脚。二姑夫就说,拳脚是花架子,你挑三百斤担子看看,走得出百步,是厉害的角色。当然,三姑夫讲最多的是地理风水生辰八字乡间鬼怪。这是二姑夫折服的,景仰地看着三姑夫讲白,哦地应和一声,抿口酒,听着听着,眼皮耷拉下来,睡着了,呼呼呼鼾声有节奏地起伏,嘴角流涎水。
   灵山,高耸的峰峦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叠嶂巍峨。我打开门,灵山奔跑的三道山梁像一群黝黑的水牛冲撞过来。水牛群呈包抄的形状,蹄声哒哒哒,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泥黄色的院墙,凝结的瀑布一样的洋槐,尚未完全凋敝的桃花,连同饶北河的激流,被夕阳镀上了绯色。一天又一天的升起,一次又一次的沉沦。河滩上,一片棉地给人温暖的内心质地。白白的棉花在枝头上沉沉欲坠,卷曲的棉丝在细风里微微摆动,蚱蜢停在地里,嗡嗡嗡地震动薄羽,棉叶落尽,弥眼而去,积压在枝头的,像是残冬之后的积雪。田野堆着高高的稻草垛,像是一个个远古的碉楼。
   绒绒的秋草悬着黄昏的雾气,圆圆的水珠浓缩了暮霭的一缕光。透亮,迷蒙,潮湿的黄昏,四野渐趋陷入静虚之中。河面上的水雾,从芦苇泛涌上来,铺在咚咚咚的水声之上。这是霜降之后的秋天,绛红的柿子在村前村后挂起小灯笼。枫林的秋天,每一年的模样都没什么变化,收割后,出远门的人收拾好棉絮背着蛇纹袋去浙江打工了,萝卜秧苗下地了,过冬的柴火陆陆续续地从深处山坳背回家齐整地码在茅房的横梁上,土缸里的豆酱盖着篾丝编织的网在屋檐晒着,祖父挑着新熟的谷子去酿酒。隔壁的又一个老人再也没有醒来。歪头生了第五个女儿。我已经不记得那个秋天,我几岁。大概是上初一那一年。我和水银在水渠里抓鱼。我提着木桶饭萁,从埠头上来,看见我母亲和大舅妈从棉田中间的小径回家。我叫了声妈,就把木桶扔了,鱼儿在地上吧嗒吧嗒蹦跳。大舅妈说,兰花,你怎么离得开家呢,你看看,才五天,小孩都不成样子了。我穿一双鞋头开裂的雨靴,裤脚的线缝脱落,成了两片布裹在脚上,打个赤膊,脸上满是抓鱼时水虫叮咬的红斑。水银低低地叫了声舅妈,说,是我要抓鱼的,不能怪他。这是我记忆中,我母亲惟一一次离家超过三天。除了正月拜年和她娘家有大喜事,她从不离家一天。母亲负责一家十几口人的吃喝、浆洗衣服、摘菜洗菜,偶尔还要帮帮农活。在她四十出头的时候,她的背有些佝偻了,手指细而刚硬,脸上有秋燥的皮屑。在一家人吃饭结束了,她才摸出碗吃,用菜汤拌饭,囫囵几口。母亲和祖母的关系并不融洽。祖母除了儿子和孙子,对谁都不顺眼。粮食不够,把红薯渣掺在饭里蒸,大姐不吃红薯渣,蹲在门槛上哭,祖母用筷子打她。我不吃,祖母早早地把饭留着,单独蒸。祖母说,小孩挑食总不能饿他吧。大姐不吃肥肉,挑瘦肉吃,祖母也骂她,说,弟弟吃瘦的,你也吃,不是抢食吃嘛。祖父看不过去,说,你霸道得一点理由都不讲,猪是兰花养的,菜是我种的,你有什么可指责的,动不动筷子头打人,你再打,我打你。祖母见她老头发怒,她也发怒,说,这个傅家都是我的,看看谁敢打我,没有我,你有像样的家吗?我三更半夜起床磨豆腐雇工盖房子,儿子读书到二十岁,你元灯会玩铜钱(赌博的一种游戏)还会什么。祖父就不做声了。在这个家里,没人可以和祖母可论理的,她的理就是整个家是她建立的,必须服从于她。包括她的丈夫和儿子。她的脸宽阔,油黄,有蜡一样的光,整天笑容满面,头发扎一个髻,罩在棉丝织的髻兜里。
   在家里,除了做事,母亲几乎没发言权,去娘家送什么礼物,来客烧什么主菜,都得需她婆婆首肯。直到祖母八十多岁,没精力说话了,才由母亲完全做主。每一年,母亲和祖母都会干一次或几次架。祖母干架,显得精神饱满,端一把竹椅子坐在院子里,从进傅家那一天开始说起,受多少苦,一边说一边喝浓茶,时不时站起来,说,天呀,你这个媳妇进门才几久呀,就想挤死我啦。见到过路的邻居,拉住邻居的手,说,你评评理,哪有不让婆婆说话的理儿,这个理儿说不通,往后还端走我饭碗。她拍打自己的双腿,又是一声:“天啦,我死了你们才高兴吧,那我去死。”她用头撞木壁板,咚咚,撞了两下,又说,死了便宜你们,我要吵死你们。母亲不理她,去二姑家坐坐,喘气喘气,拉二姑来劝劝。二姑说,还是玉花去好。玉花是我三姑。三姑提着两斤肉一副中草药,给她母亲。
   有一次,我母亲实在受不了,对我父亲说,想和两个老人分家。父亲说,哪有独子和老人分家的理儿。母亲甩下话,这个家你自己撑吧。她捡起布包裹,去了童山娘家。父亲请了两次,她都不回来。母亲说:“我都草药一样,被你们用火熬干了,只剩下一些药渣。”住了几天,大舅妈把母亲送回枫林,也狠狠地训斥了我父亲。我看见母亲从棉田中间走过来,穿一件白花红底的短袄,肩上挂着包裹,在白棉花的映衬下,她是那样的陌生和亲切。事实上,我远远地听见了她的咳嗽声,带有秋天泥土的干燥,我惊喜慌乱地跑上埠头,扔下木桶,一动不动。我感觉到,我的胸部有河流突然上涨。那是一条淹没我一生的河流。正是那河流,在无论怎样的年月里,我都愿意扑向樟树底下的那扇厚重笨拙的木门,推门而进,看见一个坐在椅子上双手扶脸瞌睡的老妇人——我知道,这是我所有道路的终点:螺旋形的道路上,耸立最高的一座庙宇,清寂,慈爱,容纳万物,永不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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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岁月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河,那些关于亲情的记忆在岁月之河沉浮荡漾,流入心的田园,滋养每一寸肌肤,生命的意义由此变得格外厚重。世界因为有了万家灯火,而变得流光溢彩,这篇《草帽下的雨季》就是一篇情感漫溢的家族命运之歌。作者以熟稔的手法用灵动的文字给我们铺开了一张人物众多关系错综复杂的网,这网中活跃着四代人的生命演绎,家族的兴衰起落,亲人之间的理解帮助,生死轮回的无限感喟,让人读了百感交集。文章写景语言鲜活飘逸,叙事从容沉静不疾不徐,不刻意抒情而情感自在其中,不发表见解而思想自在飞扬。读此文后,我也想对亲人们道一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保重!珍惜!佳作!推荐共赏!【编辑:茶语清心】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60325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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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茶语清心        2016-03-24 14:12:11
  语言灵动,叙事从容,佩服!感谢老师赐稿流年,期待老师更多佳作,祝创作愉快!
茶样情怀,清逸人生!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6-03-25 09:02:1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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