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园】想念美丽的母亲
说起我的母亲,首先跃入眼帘的是母亲年青时遥远却清晰的美丽身影,随后浮现眼前的才是母亲如今衰老而模糊的面容。
幼年的我最依恋母亲的温暖与慈爱。父亲的严厉霸道,常常使母亲的体弱多病在我心中更添一层阴影,每每母亲病发,极度恐慌悲怆的我内心便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母亲抢救无效,我会立刻陪她而去!我想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幼小的我才会在母亲病重之时,放弃玩耍的时间,笨手笨脚地为母亲做了一次她念念不忘的油煎荷包蛋。
还记得母亲轻轻咀嚼含泪微笑的神情,我明白她的心情,可她不知道我心中百倍千倍的感动与感激。我的母亲很快就会康复,一如久阴之后的阳光再一次冲破乌云的重围照亮我生命的夜空。除了我们姐妹,被母亲爱的光辉温暖的还有父亲所在部队的无数战士。
我们五口之家,其实就是一个小部队。每天都会有许多解放军叔叔阿姨来和母亲说心事,说着说着就顺手帮孱弱的母亲干完家务,当然,肚子也顺便给填饱了,等我们姐妹放学回来,锅里净剩些鸡头鸡爪子,气得我们姐妹直撅嘴。
母亲性格开朗又乐于助人,所以很容易与人相处,哪怕是随父亲转业到这个排斥外地人的小城。
在小城,少年的我很快发现了母亲的与众不同。她生性不爱讲究衣着打扮,穿得比小城人还朴素老土,但母亲天然一种气质,让人于拥挤的街道一眼便看见清秀脱俗的她。我想这种气质和母亲早期所受的高等教育有关,那个年代女大学生真可谓凤毛麟角。
母亲是我见过的有资本傲气但极其朴实、平和的少数人之一。她从来没有等级观念,一切以善为本。我们家经常是父亲老家的乡下亲戚盈门,母亲对此从不厌烦,总是亲切地嘘寒问暖,竭尽全力帮他们排忧解难。以至后来,那些亲戚再来城里干脆绕开父亲直接找到母亲诉说。
这些都没什么,最令我们姐妹头痛的是,母亲常常会热心地让那些来看病或来工作的亲戚暂住我们家。那时父亲刚转业至此,暂住的房本来就不宽敞。母亲偏偏在我们三姐妹的房中再挤上三、四人。我最讨厌和乡下的一个表姑睡一张床,邋遢先不说,光她半夜冰凉的脚就让我冷得受不了。
母亲的“多事”,虽然引起我们姐妹的诸多不便,但在外人眼里这正是母亲了不起的优点。
记得那一次,表弟偶尔说起他们班转来一个学生,因手续不对,要退回远在千里之外的原校。那学生家境贫寒,转学已花去了许多积蓄,现在根本没能力回去,况且原校也不会再收这个已转出一个月的学生。
母亲听表弟说完,立刻让他把那个同学接到我们家住,并通过朋友帮他办好了转学手续。后来那个学生考上大学,只给母亲寄过一封信,简单的几句客套话,连母亲给他凑的车旅费也没有提,更不用说在我们家近两个月的吃住开销了。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信上短短的几行字,心花怒放地说:好,好,考上就好,这孩子的苦算是熬到头了!
母亲这辈子最爱见到的事就是别人能够苦尽甘来。可是她自己每一天都是肉体痛苦加剧的开始。内脏的衰竭,肢体的浮肿,这一切放在普通人身上恐怕早已生不如死,可是我的母亲从不当自己是病人,她总是以乐观的态度面对死亡,只要一息尚存,只要有一丝可能,她就会想方设法让病弱的身体行动起来。多年以来,母亲非但没有按医生的要求卧病在床,反而比健康的正常人付出更多,用她满满的爱心去感受周围每一个人的痛苦与欢乐。
一直为拥有这样的母亲幸福而自豪,也一直以为母亲会永远这样美丽快乐下去。可是步入老年的母亲却整个地让人陌生起来。
此事的根源应该和我的哥哥有关。生活中我很少提到我哥哥,到后来根本不再提起。
母亲和父亲结婚时,并不知道父亲离过婚,并且老家还有一子。其实当初父亲之所以悄然离家参军就是无法容忍家中的包办婚姻,他到部队后才知道前妻已为他生下一子。这一切,父亲一直埋在心底,直到转业前夕,才不得已告诉了母亲。善良的母亲气归气,但还是当即找上级解决了那个谋曾谋面的我们同父异母哥哥的户口问题。
父亲是一个墨守成规、严肃淡漠的人。如果世上有规范孩子生长的模具,我想他会毫不犹豫买一套让我们姐妹坐、立、走的姿势完全符合他的要求,但其他方面他是决不过问的,因为他一生没有求人的习惯。所以,哥哥的工作、房子、婚姻问题全由母亲凭着天性的善良主动去托人情找关系一手操办下来。
母亲是真心真意把哥哥当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一生幸福。可是我的哥哥非但不懂得感谢母亲,反而在母亲说她百年之后家里的四房一院留一间平房给我大姐之时,与嫂子跳起来共同反对母亲。母亲目瞪口呆,她没想到哥哥会这样绝情。她只是觉得我大姐当时生活得不太如意,怕将来有什么三差两短,希望娘家还有一间房可以让她容身,可以还有同住的哥嫂相互照应。她万万没有想到区区一间房竟使得我的哥哥和她反目成仇。
母亲伤透了心,不免迁怒于父亲,指责他当初的欺瞒之过。常有理的父亲岂肯轻易认错,两人大吵了几回,母亲有怨无处伸,便开始逢人数落他们父子的恩将仇报,宛然新版的祥林嫂。我们姐妹听得头晕脑胀,两耳生茧,劝她说得如此口干舌燥,不如拿录音机录了,见人就播,省了许多力气。母亲登时大怒,挨个地责骂我们。
如今步入老年的母亲,一生的爱好唯剩下了喋喋不休。其主题越发单调,牵涉的人员却越发广泛,结果偏见愈深,怨气愈重。经过多年的唠叨,母亲的眼神练就了入骨三分的功力,眼皮蓦地一翻,白亮的眼球寒光一闪,那种嘲讽、鄙视、仇恨的目光比剑刺于身还让人心痛。
母亲的五官其实很美,我一直喜欢她嘴角小巧的笑涡,每每像钻石一样让母亲的笑容光灿生辉。可是我现在很少见到它的闪现,那线条柔美的唇线被计较、怨恨绷得紧紧的,每一句都如利箭离弦。世上没有什么比挖苦、揭短的话更伤人心,而我的母亲刚好对此上瘾。
如果说以前父亲亏欠母亲太多,我想母亲也以另一种方式扯平了。
母亲现在和父亲一样不允许别人有不同意见。只是父亲是以专横的态度,母亲则是以她的病弱威吓,或是自己打骂自己歇斯底里的方式。
半月前母亲为了了否认大姐说的一个事实以证明某某的忘恩负义,又伸手给了自己两巴掌。在母亲眼里,没有人不是忘恩负义的坏东西,包括我们三姐妹。大姐涨红了脸,抓住母亲的手高声向她老人家认错。
望着情绪激动的母亲,我怎么也不能把现在悲观、狭隘、处处计较的她和以前那个宽容、乐观,不求回报的她联系起来。
天琦(母亲认为这世上仅存的三好人之一,也就是她的三个外孙之一)忽然插进话,说他刚才收到一条很有意思的短信:幸福不在于得到多,而在于计较少。
好聪明的孩子,不知道姥姥有没有明白他的心。
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论语•卫灵公》
有些人的一生用来铭刻仇恨,所以他很难得到幸福,有些人的一生用来铭刻幸福,所以他的生命充满感恩。
天堂和地狱,就在一念间。——于丹心语
母亲啊,你一向喜欢看于丹讲论语,那么这些句子你有没有听到呢?
母亲,你拖着病弱的身体,忍受着病痛无情的折磨,顽强地迎来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日出,为什么就不能放下过去了的怨恨,找回最真实的自我,让生命中不多的时光过得幸福而美好?
母亲,明天我们睁开双眼,一定能够再次看到那个笑对人生的美丽妈妈,是吗?
20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