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我都没告诉你，爹。
　　 这一晃就是七年了。七年来，我只见了你三次。一次是夏天，正是玉米、麦子比草高的时候，太阳很毒，烧得四周的树叶都发出类似被剥皮的呻吟声。第二次是冬天，北方大地空了，乌鸦停留在冰面或者石崖上，风吹得大地哆嗦，尘土弥漫了人类在严酷季节的全部生活。第三次是去年十月，庄稼成熟，粮食的香味并没有打动人，反而是那些鸟雀与正在枯去的秸秆，激动得日夜呼喊。
　　 爹，我要对你说，2010年冬天，我从巴丹吉林沙漠调到了成都工作。
　　 关于那片沙漠，你去过的，和弟弟、弟媳妇，还有你的大孙女恬恬。那时我们也刚成家，一穷二白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务。那时，虽然是春天，但气候还很冷冽。我叫你和弟弟一家去的原因，是想把整个家都迁过去，我们一家人在一起。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一生都会在祁连山和巴丹吉林沙漠之间生活了。你和娘，还有弟弟在老家，是那么的卑微和无助。天下虽大，而我们安身之地，寸土都难以居有，可我笃信人挪活、树挪死的世俗经验，想换一个地方，一家人再加上另一家人，就会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了。
　　 我其实很简单，总以为一时就是一生。
　　 我还记得，我征求你的意见，你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眼神茫然，胡子拉碴地看着我说：“只要你娘和弟弟没有意见，我就没意见。”你还说，到哪里都是一个活！爹，你从来都是顺从，对这个世界、村庄、他人，甚至自己的家人，都无限宽容，也无条件、无原则地服从。其实，我也知道，尽管爷爷奶奶死了，你还是不想离开生了自己，活了五十多岁的村庄。
　　 娘坚持不挪窝。她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说，你们辛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有了几座新房子，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孙女儿也有了。舍掉太可惜！几天后，你和弟弟一家上车走，我看着你瘦削的佝偻，无奈中的仓皇。眼泪流下，风沙也起来了，我和你的儿媳，眼泪和成了泥。
　　 那是2002年。我们刚结婚两年。似乎从那一刻起，我才觉得了父母的好和不容易。人说养子才知父母恩。这话一点不假。从这一年开始，我们几乎每年都要回去一次。其中几个冬天，我们回去了，你却不在家。娘说，你去武安给人盖房子了，或者去修公路。我嗔怪娘说，爹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去给人打工。娘说，不干活咋办？人生下来，就是苦着吃饭的。有一个下午，持续的大雪满世界填充，整个南太行乡野被轻而庞大的洁白砸得虚实不定。忽然有人喊我名字。我一惊，兔子一样蹦出门，一看，风雪之中，一个挑着扁担的人在对面马路边朝这边喊。我知道是你，爹，我跳下一块块的麦田，踉跄冲到你跟前，接过扁担。
　　 满头白雪的爹，走路蹒跚的爹。
　　 和你回到家，就给你倒水喝，拿烟抽。然后把新买的羊肉放进锅里。
　　 爹，我给你说。
　　 2011年，我一个人在成都。你的儿媳和孙子杨锐还在那片沙漠。没事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这里你没来过，不知道城市有多大，车有多少，商品多丰富，还有多贵。有几次，在文殊院、人民中路、骡马市和天府广场，我总是看到你，蹲在路边的银杏树下，或者坐在光滑的台阶上。我猛然回头，却一个人没有，或者是另一些人。爹，不瞒你说，那时候，没看到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老人，我下意识地就想叫一声爹。
　　 有一些晚上，我坐在微机面前，夜深得只有灯光照顾我的鼻梁。我正在专心致志敲字的时候，老觉得身后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或者扶着我椅子后背，静静地看，不出声也不大口喘气。我能够清楚地觉得那种气息，充满了柴烟、汗水与泥垢。我忍不住惊喜，还没回头，就叫了一声爹。也忍不住，用手去抚摸椅子后背。那一刻，我真的以为，只要我伸出，就会抚摸到另外一只手。
　　 粗糙的手，把我养大的手。
　　 小时候为我擦屁股的手，也曾经抡起来打我的手。
　　 爹！你在多好？唯有你知道我在异乡的孤独。
　　 还有几次我梦见了你，都很奇怪。其中一次是这样的：你躺在曾祖父和曾祖母的房子中间，身下是一块门板。有人告诉我说，千万不能睡着，一旦睡着，恁爹就会死！我可我就是不争气，刚闭上眼睛，你真的死了！我捶打自己胸脯，放声嚎啕，然后倏然醒来。尽管窗外亮着灯，可我还是觉得这世界好黑好黑。再一次，我梦见咱们俩去后山，砍柴或者放羊，走到那眼泉水跟前，你说去洗脸，让我在旁边等着。我正在东张西望，却听到你喊了一声，一个纵身，就到了对面山头上。我对你大喊说，爹你咋了！你说，你要去山西左权县干活。还说，已经有几个老哥们已经在那儿等着你了。
　　 你知道你也是很顽皮的，爹，尽管，在我童年到青年时代，你总是沉默的，在家和村里也都是以老实、木讷，甚至缺心眼、怂自居和闻名乡里。对你说，爹，我这几年一直都在文章中写到你。尽管我知道，你就是一个农民，苦难、悲哀、不幸、无助，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命运概括，更是很多中国农民无法摆脱的梦魇。单就文章角度看，爹，你本身不值得书写。很多人以为，你这样的农民缺乏典型性，因为你没有参与过战争和政治，更没有制造过任何的传奇。
　　 他们说，文学是典型化的艺术，也是提升之后的精神镜像与灵魂宫殿。
　　 但我还是愿意写写你，不为别的，你是我爹，没有你就没有我，你再不值得书写，但我愿意写。
　　 去年，我又写了一篇文章，叫《父亲的少年往事》，内容大都来自爷爷奶奶的讲述。在他们眼里，你不仅能干，还特别灵巧。小时候还特别淘气，13岁就是大劳力了，和他们一样在生产队拿工分。你会赶马车，还会编织荆条制品；会做木匠活，还会打铁；有泥瓦工的手艺，还会石刻。爷爷说，你小的时候，经常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掏鸟蛋、抓蛇，那都是孩子的天性和乐趣，尽管你大字不识一个，居然还会吹唢呐和口琴。
　　 在我印象中，爹，你从来不给我讲故事。娘说你嘴笨，脑子是榆木疙瘩。我对此也长时间信以为真。爹，其实你很会说。可你就是不说或者不愿意说。正如你2008年冬天对我说的那样，世上的事儿，不在于说不说，就在于人咋做！爹，你这句话让我彻底扭转了对你的成见。你的大儿媳YJ也说，爹不像娘说的那样傻，其实是咱家最聪明的人。
　　 爹，我也这样觉得。
　　 我写你的文章有几篇，一方面记录你的少年时代，另一方面，是想给你留一份“证词”，更重要的是，等你的孙子孙女们长大，看到我写你的文章，他们就能很快追溯到自己的“源头”和家风。爹，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记录了娘告诉我的一些细节，即奶奶患癌症的最后时光，作为儿子，你陪着她，给奶奶洗澡、梳头，喂饭，清理大小便，虽然只有几百米，你也几个月不回家。
　　 你让我觉得了骄傲。也让我觉得了你木讷、呆板和傻的外在形象以内，那一颗柔软之心，你对自己母亲的至孝与珍爱行为，才是真实的你。每当我想起这些，就忍不住热泪盈眶。你也知道，你的大儿媳对你也是如此。别人问你，没有闺女后悔不？你说，有俺YJ就够了！爹，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在家陪你时，你也对我说。有恩报恩，人活着，就个心。
　　 爹，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尽管我时常做不好，甚至做的很糟糕。
　　 爹，这七年来，我每年至少两次回家。但都没有去专门看你。
　　 你好像也不生我的气。我每次回到家，一进咱家的院子，我就觉得你还在，到处都是你的气息，镰刀、?头、锄头和斧子之类的家具，还有房子的每一块石头和石板，院子里的椿树、杨树、洋槐、梧桐、枣树和核桃树等等，几树干甚至每一片叶子上都包含着你的体温。
　　 到晚上，我一个人不敢睡。你大儿媳在还好。我要是一个人，每一躺下，就觉得你站在床边，还是那副摸样，瘦削、佝偻，眼睛无神，时常发出哎呀的疼叫声。平时，我都开着灯睡，有时用被子蒙住头脸。直到去年还是如此。我自己想，我之所以如此害怕，其实是心智不成熟、不会管理自我的情绪，我还没有参透生死，还没有了悟生命的要义——的缘故。
　　 这些年来，你儿子我看起来强大，实际上丧失了很多能力。比如，独自面对人生某些艰困的化解方式，放任性的依赖，乃至从不想坏事会随时发生的麻痹思想，如此等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只知道这就是幸福，还没弄明白祸福相依是的生活的必修课。以至于在很多方面，一旦被放逐和拦截，就乱了方寸，失去了勇气和力量。爹，这一点我们父子很相像。
　　 爹，我为此庆幸，也觉得这是我们父子除了血缘之外，另一种意义上的生活、精神和灵魂上的高度契合。多年来，我以为生命、生活都是一种交付，毫无保留、心甘情愿甚至九死不悔的。爹，就像你说的那样，人都是自己的，不是任何人的。那时候，你躺在炕上几个月，癌痛持续，而你却没有一句抱怨。我知道你对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兴趣，你不是糊涂和傻，是真的看透了。
　　 你的那份淡然和从容，对我的影响深刻无比。你还交代我说，人太复杂，弄不明白的就不要去想，弄明白的，做好自己就行了。爹，尽管我2009年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可总是以为自己还是孩子，永远长不大，对任何人和任何事情都采取信任的态度。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一个人把自己交出来，那不是傻和笨，而是一种坦然与博取。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世事瞬息万变，也不知道生活会采取斩首的方式，对一个人进行暴政似地痛击与截断。
　　 但我不后悔，爹，我只有感恩和抱歉，这世上，与我亲近的不亲近的，都不亏欠我什么。现在，我已经四十多岁了，生活还要继续。我背负着一身伤痛，但还要笑面应对与我瓜葛不断的人和事。爹，你应当知道，这么多年来，除了你的大儿媳和我的岳母帮助我之外，我还遇到了不少好人。他们的恩情，我用一生来厚待。你也知道，其实我一个人在外是很苦的，尽管我看起来有些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就像我能够在一瞬间洞悉和了解你内心的苦痛与悲怆一样，你也是知道我的。
　　 爹，我还想告诉你。自从去年以来，我几乎没有梦见过你。我自己想，大概是你走得很远了，或者已经成为了谁家的孩子。嗯，爹，我真的这么想，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再来人世的，也会更好。如果冥冥中有一种力量，那么，她力量都应当是美的、善良的，而且是善待美和善的。去年我两次回家，晚上，我一直觉得自己会梦见你，可是却没有，临走时候，我有些惆怅。
　　 我想，爹是不是忘记我了？
　　 2009年3月9日凌晨一点，我们赶回去，你还躺着，左眼一直睁着，朝门口看。我知道你在等我们。爹。我给你说，尽管如此，我还是没哭。你可能觉得奇怪。可是，爹，尽管我没哭，可是我真的悲伤。我不相信，痛哭是悲伤的外在形式，呼天抢地也未必是悲痛的必然表现。我知道，有一种悲伤和痛哭，是发生在肉身和灵魂当中，如遭火烧，也雷同于炮烙之刑。我也相信，你也知道我的悲伤，与你遭遇爷爷奶奶之死一样，那种滋味，真的是临到己身，方才会真正心神领受，并且会终生发作。
　　 再些天，你成了野外之人。
　　 那时候，我还在巴丹吉林沙漠。回到家，岳母对我说，你8岁的大孙子，听说你去世了，自己去楼下空地上挖了一些土，又让姥姥买了香，在阳台上点燃。他说：“爷爷待我也好，抱我，给我吹口琴，烧核桃、板栗吃……”，我哭了。是啊，爹，人都是有根的，一家人的传承最重要的在于心神贯通。我抱住你的大孙子，悲伤莫名，也感动不已。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人只要是善良的，就一定会有人为他感动，并且在精神和灵魂中为他/她立一块碑。
　　 2015年，你的大孙子还写了一篇作文，虽然有虚构的成分，但他对你的记忆却越来越深，是啊，爹，还有比这样更令人欣慰的吗？
　　 爹，再过几天，就是你的忌日。要是你还在，我早就把你接过来住些日子了。可这样的机会，我永远丧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如果你还在，来成都，我会陪着你吃很多好吃的，还给你喝茶，父子两个，坐在某个茶馆里，或者树荫下、自己家，哪怕不聊天，我们父子俩就那么坐着，看着对方，再看看这城市的风景和人……可惜啊，爹，在你活着的时候，你儿子穷而一文不名；你死了，你儿子却有了一点能耐。想想，这确实有些不公。爹，你的恩情，我无以报答。
　　 这是2016年的成都，春天早就开始了，花开接连不断，风中的香味无穷无尽，流水与行人、车辆往复不已。爹，这是人间新的一年，已经开始覆盖所有的生命和世相。
　　 爹，每年这个时候，我总是愈加悲伤。可2016年的春天，我的悲伤似乎又加重了，不止一层，而是万千重。爹，很长时间以来，我想自己瞬间老去。那时候，你的大孙子早已可以独自行走世界，专心过自己的生活。我老了，就什么也不用想了，回到老家，把你当年亲手盖起的老房子拆掉重建，或者还住在里面，每天陪着俺娘说话；在太阳下来去，想想你，想想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些有你的日子……然后有一天，自己也倒下了，就像我写过的诗句那样：“我们父子俩，肩并肩，骨头挨着骨头，灵魂暖着灵魂。”
　　 这应当是最美好的事情了。爹，但我知道，人生有序，万物有律，我只能遵从于时间和自然。我还想对你说，我很好，我们都很好。我们一如既往地想着你，爱着你。如果可以，我想这个清明节回去给你上坟，而且要彻底地放声痛哭一场。
　　 希望不会惊扰到你，爹，请安息。不孝儿献平给您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