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弯人(散文)
春寒料峭,刺骨的风夹着雪花,漫天舞动。大街上的人们被寒冷催促着,脚步匆匆地赶往所去的地方。远处那声熟悉的“磨剪子镪菜刀”的吆喝声,随风飘来荡去,穿透楼林的玻璃窗,直抵主妇耳畔。县城里的人们,都能听出这是“弯人”带着山东口音的吆喝声。
春节前后,没见到县城里为人们服务的“弯人”,说起“弯人”,近乎家喻户晓。年轻人嫌他脏,小孩子看着他好奇,和他熟的人,见面,拿他打趣儿,他不急,呵呵一笑了之。他十分健谈,两片唇一张一合,那纯正的山东话,如竹筒倒豆似得,一股脑的往外冒,没个停顿,你想不听都难。你已经走远了,他的话音,还在随风隐隐约约,往耳朵里钻。
几天前,下班途中遇见了他,离得很远,他便与我打招呼:“丫头下班了?”“我都是丫头的妈妈了。”话到嘴边,我咽了回去,心想:丫头就丫头吧。认识他的时候,我还真是个小丫头。问及,年前怎么没有见他出来做活?他说:“回山东老家了,去儿子家过年,我那小孙子可招人喜欢。”说起孙子,那张被时光堆满皱纹的脸,绽放出一朵向阳花,这就是他期盼的幸福,他拥有了,他笑得那么开心。
提起为什么不和儿子生活在一起,还有个照顾,他说,我还能干活,不给孩子添麻烦,我这个样子,还是离孩子远一点的好。他说的很轻松,我想他的心里一定很苦楚,他在用笑容化解了苦闷。
时光荏苒,岁月不堪剪,我来小城近三十年的光景了,三十年的光阴,“弯人”依旧是“弯人”,可他的腰身,比以前更加佝偻,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岁月催人老,我们都在是流水的光阴中老去,“弯人”这儿回是真的老了!成为名副其实的朱老头。
在这座城市里,人们都知道“弯人”就是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的朱老头。曾经有段时间里,关于他的传闻,从街头到巷尾,风一样刮进各家各户,成为小城人们的茶余饭后。夕阳西下,清凉的风穿过小巷,饭后的街坊三三两两,走出家门,有散步的,坐在大门口看光景的,还有一堆人围着一盘棋,聚精会神地思量着该如何排兵布阵的。人们总是把弯腰驼背的朱老头,作为议论的话题,时不时爆出一点有关他的最新消息。
有人说,听说朱老头的哑巴媳妇,昨天给他送饭途中,被火车轧死了!这样的事故,在县城里像秋天的落叶,随风四处飘散,落在街巷里,落在无数个院落里。本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消息,可在那些描述者的脸上,却看不到有一丝的悲伤之意,成为一些人招引瞩目的演讲。当然,也会有很多人为“弯人”的不幸,叹息!天可怜见的,一个残疾人带这个半大小子,他这日子可怎么过!
这真的是,苍天无眼,把这样的不幸,生生扑向挺不直腰板的“弯人”,他孱弱躯体将怎样去承受这从天而降的灾难。
过些日子,有人说,你们看到朱老头了吗?听说他去火车站前的旅店里找小姐,被人家轰出来了,于是引来一阵带有讽刺韵味的讪笑。为此很多人以此戏弄“弯人”,他也不做辩解,回赠四个字,“胡说八道”和一阵爽朗的笑声。日子如水,把昨天沦为过往,给今天以创新。朱老头的话题,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变化着。
有关他的话题,人们津津乐道,这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弯人”朱老头,似乎成为这个城市里的公众人物,只是他的社会地位竟是如此的卑微,与那些高贵的公众人物,有着天壤之别。他虽地位卑贱,他的灵魂并不卑贱,他有颗善良真诚的心,和自食其力的高尚品格。
有一天邻居大妈拉住我说,你听说没?那个弯腰的朱老头的儿子结婚了,他的儿子可不像他,大高个,还很帅气,儿媳妇是个漂亮女孩。婚后小两口去了山东,跟着姑姑做生意。家里就剩他自己,孤孤单单地守着那两间小平房,也没个人给他烧火做饭,朱老头,也怪不容易的哦。
这么多年,很少有人见到朱老头的儿子,他也从不与儿子一起出入,或许是,他不想人们把他的儿子看成如他一样低微,不堪。他向往高大,可老天偏偏给他造就了这样一副不堪的模样,让他不得不低如尘埃,他期盼他的儿子能够高大上,把所有丑陋,粗粝,全部结束在他的身上。
关于朱老头的话题,总是在不断变化中更新,听起来似乎有不确定因素,可又是现实中存在的。今天有人说,看到他笑容满面,明天又有人见他愁眉不展。他的职业也和他的八卦新闻一样的不确定。今天修鞋,明天修理自行车,后天又满大街喊着磨剪子镪菜刀,总之,他从没离开过人们的视线,在市井喧嚣中,如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拉着沉重的破车,坚持不懈地行走,为的是要好好地活着。寒来暑往,用他那粗糙的技术赚取一些低廉的劳务费,微薄的收入,是他维持生活的根本。
曾经的朱老头,他的年龄并没有他的称呼那么意义久远,只是他那张被风吹日晒的脸,过早地呈现出深刻的年轮脉络,让人们觉得他似乎长得有些着急。早早地得了一个让人觉得挺厚重的称呼。在我居住的县城里,从东到西,由南到北,大人孩子都认识朱老头。不是他身世显赫人人皆知,而是他特殊的身体造型,让人过目不忘。站直了,只有一米五的个子,偏偏弯成角尺形状,上半身与下半身,在腰部生生弯出个九十度角,大半生就这样,面朝大地,背朝天。天空,云朵与他背道而驰,对他来说,是那么得难以仰望。他看到的永远是地上的尘土与垃圾,当然还会有绿洲和鲜花,这如同他的生活一样,艰辛、困苦,却包含着快乐与希冀。
打我认识他起,他每天蹬着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两条长短不齐的小短腿,只能让脚蹬子绕半圈,咯噔噔、咯噔噔,无休止地在那小半圆的弧度上,来来回回,碾过一程又一程艰辛岁月。车子行进的起来,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让人感到他是在蹬着一座山行进,负重,艰难!车上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而且是不是会增添一些新鲜玩意。这几年就多出个鸟笼子,里面住着一只会讲话的鹦鹉。回到家里,这只鹦鹉成为唯一的交流的伙伴,他怕寂寞,但他用这种方式来抵御寂寞,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那辆三轮车上,满满登登,杂乱无序,修理自行车的工具,磨刀用的砂轮,修鞋家什,还有一些他在路边和垃圾箱里拾捡的废旧物品……他蹬车路过你身边,会有一种很不好闻的气味,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在他不合身的脏衣服里发酵出的味道,使你的嗅觉变得敏感。有人会皱起眉头,涂着鲜红唇膏的嘴里扔出几个脏字,因为这种气味和那劣质香水的味道,形成鲜明的对抗。他像没听见一样,或许他听得太多了,已经习惯麻木,也或是用这样静默的姿态来化解生活中的是是非非。
他那慢腾腾的速度,经常在过马路的时候,遭到小汽车里穿着讲究、人模人样的司机的谩骂,他不反击,也不解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一种卑微略带歉意的笑。那笑蕴含了五味杂陈,看着让人心里产生一种阵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滋味。
刚开始,朱老头的修理技术并不精湛,可以说根本就谈不上精湛,修理自行车,补个内胎,他的劳动成果,很多时候,只能维持几个小时或几天,然后又成泄气得皮球。一双粗糙的手在不断地实践中,他的技术,越来越完善,修好的鞋子,能够穿得出去,磨快的菜刀,用的日子越来越多。找他干活的人也越来越多,在很多人的眼神中,多了一些敬重与爱戴。
当然在他日渐完善的过程中,他经受了常人所经受不到辱骂与吵闹,对此他默默地承受着。对不起,我再重修,这钱不收了,这是他无数次的答复。我曾经也是他的服务对象,给我修的车子,骑到家,又坏掉,我又气又急,找到他,还没等我发作,他开口说:丫头,车子又坏了,放那吧,我再看看。当你看到他一脸的歉意,涌到喉咙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又咽了回去。慢慢地被他的这种精神所感动,不管他手艺如何,心中却生出一些信赖。其实很多人都与我的感受相同,人心都是悲悯的,大多数人还是喜欢这个一生背着蓝天白云行走的“弯人”。
也会有人唾弃他,这些人被世俗的浊浪所浸染,身心浑浊不堪,在他们眼里,朱老头只是一个下九流的修鞋匠,或是一个可怜的拾荒人。“弯人”的脏和怪异的外形似乎沾染了他们高傲的视线,这些“高人”用自己外在的高贵,来对比“弯人”身体的渺小,视他如脚下的尘土,但是,“弯人”的心灵要比他们高贵得多。
“弯人”朱老头,身残志坚,是一个自强不息,热爱生活,自食其力的勇者。他没有为天生的畸形而颓废,他具有健康的心理肌骨,他用坚强抵御了不幸;他用热情融化了鄙视;他用勤劳创造人生。他有颗热诚的心,满怀激情面对人生无常。这样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残疾人,在他的身上,绽放出一缕耀眼的光芒,照亮每一颗善良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