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振民咋也想不到，他的后半生会在轮椅上度过。
　　 自从刘振民坐上了轮椅，他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这一辈子，不管有啥高兴事儿，都不能高兴过头，一过头，就出事儿——文化人都给这叫个啥？对了，乐极生悲！十有八九准得很。他就吃了高兴过头的亏，才落到今儿这一步……
　　 两年前，刘振民退休了。人家退休都往城里钻，而他却往山沟里钻。为个啥？他本来就是山里人，他婆娘，他娃儿闺女，还有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山里头。人慢慢老了，一家人得往一坨聚呀！刘振民回到山里闲得慌，就思谋着弄点啥，一来给自己个寻点营生干干，二来好赖也给屋里增加点补贴——屋里负担重哩！
　　 刘振民有仨娃儿，一个闺女。老大娃儿刘文革，高中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在屋里干农活嫌苦，如今在广东打工，一家人都去了南方。老二是个闺女，叫刘文琴，大学毕业后，在县电视台工作，跟她同学郝立斌结婚。郝立斌在县政府上班。老三刘文奇、老四刘文武都在农村。现如今，老三在镇子上开了个手机店，正在谈对象。老四还是个无业游民，整天跟一帮小青年混在一坨，三天两头闯祸。思谋来思谋去，刘振民就想起了他早已过世的爹。他爹一辈子没啥喜好，就喜好喂羊。大集体时候给生产队放羊。土地承包到户以后，他就自己个就弄了一群羊喂，整天满山满坡跑，老美！——况且，这几年羊又恁贵。刘振民就学着他爹，也弄了几只羊来喂，有公有母。两年下来，他已经有快二十只羊了。春上，他的一只母羊一回下了五只小羊娃，这可是很少见的！他高兴的了不得。正高兴哩，他的同村老哥们儿大虎子正好来寻他闲喷。大虎子跟他净勾（光屁股）娃儿一坨长大，跟他有几十年交情哩。这人一高兴，碰到啥事儿都高兴，俩高兴事儿碰在一坨，不喝点酒咋中？刘振民就拿出在城里上班时朋友送给他的陈年好酒，俩人边喷闲话，边喝酒。左一喝，右一喝，从晌午喝到后晌，俩人都喝大了。他要留大虎子在屋里吃饭，大虎子死活不吃，说得赶紧回，回晚了，婆娘又该骂了。死活留不住，他就送大虎子走。走到院子边，俩人亲热得跟一个人一样，抱在一坨，撕撕揣揣，拉拉扯扯。人要是酒喝高了，脚底下就没根儿，脚底下没根儿，就容易栽跟头。俩人你一拉，我一扯，不知是谁一脚踩空，俩人招架不住，一个一个都倒下了，从院子边的斜坡上滚了下去。不一会儿，大虎子踉踉跄跄爬起来了，立在那里摇摇晃晃，就对着刘振民喊：“哎，墩子哥（墩子是刘振民的小名），快起来！”连喊几声，不见他动弹。大虎子以为他在装死，跟他闹着耍哩，就摇摇晃晃过去拽他的胳膊。一拽两拽，他就是不动弹。大虎子吓了一大跳，酒也吓醒了一大半儿，就直着腔子喊：“桂芬嫂子，快来，出事儿啦！”就在大虎子喊第二遍的时候，正在厨房做饭的桂芬就听见大虎子舌根发硬的叫喊声。桂芬连围裙都没来及取，就势急慌忙跑了过去……
　　 二
　　 刘振民被桂芬和几个邻居弄到架子车上，马不停蹄送到了镇卫生院。卫生院医生一看，直皱眉头，说看不了，赶紧去县医院吧。
　　 寻了出租车，二返身又回屋里取钱、拿住院的必需品，几经周折，刘振民被送到了一百公里外的县医院。到县医院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闺女刘文琴跟女婿郝立斌已经早早等候在医院，并安排好了各项检查事宜。做了CT、核磁共振等一系列检查，经过医生会诊，初步诊断为颈椎神经受损，需立即戴上颈托，静卧。医生说，弄不好会高位截瘫或下肢瘫痪、大小便失禁的。桂芬叫苦不迭。刘文琴和郝立斌跑前跑后，安排他爹刘振民住院治疗。
　　 其实，刘振民在去县医院的路上就已经清醒了，他感觉好像是在车上，就问桂芬：“这是去哪呀，桂芬？”桂芬正生他的气，就说：“去哪？都是你喝酒喝的！去县城！这回有你好看的。”随车一起进城的老三娃儿文奇赶紧用眼制止他妈，不让她把爹的病情说得厉害加怕怕，免得爹着急上火。刘振民好像看出了点门道，又问：“我都记不清了，我到底咋啦？”桂芬说：“先甭问这问那的，你就安生一会儿吧，还嫌折腾人折腾的轻是不是？”桂芬很疲惫，很烦。躺在担架上的刘振民不敢再问了，他知道自己喝酒闯了祸，从桂芬的沮丧和疲惫的表情里，刘振民似乎已经读出了某些不祥和大祸临头的意味儿。刘振民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在心里骂自己个一高兴就忘乎所以，一忘乎所以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他预感，进县城肯定不是啥好事儿，他捅的篓子一定不会小。他悔，悔得要死。他在心里骂自己个——但是，再骂又有啥用哩？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在县医院，刘振民被抬着进进出出。他看见闺女文琴，女婿立斌，还有老三文奇忙前忙后。桂芬一直守在他身边，眼里尽是埋怨和责备，还隐隐约约有些心疼。他努力回忆着他跟大虎子喝酒的过程。开头的事儿他都清楚地记得，越到后来，他就越想不起来了。他影影糊糊记得好像大虎子要走，他去送，大虎子不让送，然后俩人就抱在一坨，然后好像他们都栽倒了……之后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桂芬，我想坐起来。”刘振民转动着眼珠子，眼珠子停在了桂芬的身上。桂芬狠狠地剜他一眼：“你就好好睡着吧，医生说了，你不能动弹！”文琴给她妈使眼色，制止她别再往下说：“爹，您先好好歇息一会儿，不过你暂时不能动弹。”刘振民问闺女：“文琴，你给爹说，爹这是咋啦？”文琴说：“爹，没啥大事儿，刚做完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您就安心休息好了。”说这话的时候，文琴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她知道爹这次摔的不轻，有可能残废。但她不能在她爹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和难过。她已经跟所有人商量好了，暂时不要把结果告诉她爹，免得因为爹的激动或情绪失控而影响治疗。
　　 三
　　 住院一个多月，刘振民除了见天要在头部做牵引以外，再就是整天戴着那个颈托，像个紧箍咒，把他的头咒得死死的，不能随便转动。他被那个紧箍咒咒着，白儿里不好受，等天黑了，漫漫长夜，反而更难熬，更难受，特别是桂芬睡死的时候，他一个人瞪着眼，一分一秒熬到天明。每当他失眠时，他就胡思乱想。他想的最多的，就是他的病情。他害怕，害怕他永远也立不起来了，不光自己个照顾不了自己个，还要连累桂芬跟娃儿、闺女。他有时候越想越害怕，他害怕的时候心跳就加快，夜深人静，他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个的心跳。有一回，他几乎一夜没合眼，好容易熬到天明，这时桂芬也醒了，他就问桂芬：“这个紧箍咒要戴多长时间？”桂芬说：“我也说不清，听医生说得一些日子。”刘振民试探着又问：“你给我说句实话，我是不是残废了？”桂芬怪怪地看着他：“谁跟你说你残废了？”刘振民说：“我感觉。这长时间了，我咋感觉手也不好使，脚也不听使唤了？”桂芬说：“甭胡思乱想了，这不是给你看着哩么？治治就好了，好了，你还回去放你的羊，你那群羊还在屋里等你回去放哩！”刘振民说：“多亏了大虎子了，有他给我放着，我就放心了！等我回去，得好好谢谢人家才是！”桂芬说：“大虎子心里有愧哩！他说都是他把你给害的！”刘振民说：“这个大虎子！不怪人家，要怪就怪我！我要快快好起来，总不能让人家大虎子老给咱放着！”
　　 桂芬听了刘振民的话，心想，老汉子呀，你这后半辈子恐怕是立不起来了，真成残废了！想着，桂芬的鼻子酸酸的，赶紧打托出去有事儿，一个人跑到走廊里，忍不住泪水长流。她听医生说，刘振民的神经恢复到跟原先一个样那是不可能了！这就意味着，他要恢复到以前的身体状况也就没有啥希望了！这一个多月来，该用的修复神经的药也都用了，尽管这些药贵得吓人，但是桂芬还是坚持用最好的。这段日子，辅助治疗的牵引也天天做着，可是他的症状却咋也不见好转，胸部以下的知觉都很差，腿上、胳膊上的肌肉明显萎缩，手指头僵硬得跟木头棍儿一样，拿东西都困难。自从住进医院，他就一直插着导尿管儿，大便时也没有知觉。由于长时间卧床，一个星期才解一回大便，而且大便很干。
　　 一开始，娃儿、闺女、女婿要用手给刘振民抠大便，桂芬把他们一个个都给撵跑了，她不想让娃儿们看老家伙难受的样儿，也不愿意叫娃儿们受那份儿脏累。夫妻之间没啥羞丑要顾及的，她就一直把给刘振民抠大便的事儿给把持着，从来都不让娃儿们沾边儿。
　　 刘振民并不知道他的病情有多严重，谁也没有给他说过他的病情最后会导致啥严重结果。但是他会察言观色，会感觉。他从医生护士和他家人的眼神和表情里，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他病情的严重性，但是，他不甘心他会从此成为一个废人，他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他还要回屋里放他的羊哩！所以，尽管药难喝，尽管戴颈托、做牵引很难受，他都能忍受。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最后成为不能动弹、要靠别人喂吃喂喝，要靠别人端屎端尿的没用的人。桂芬给他按摩，给他搓揉，他也努力地配合着，用自己个还能活动的僵硬的手，为自己个做简单的按摩。
　　 刘振民巴望着快快好起来，他相信会有这一天。
　　 四
　　 刘振民出院了，就在他住院两个月零六天的时候，医生给他开的出院证明。出院的时候，他是坐在轮椅上的。刘振民一直以来的担心，在这一天终于得到了证实：他已经成了废人。出院的时候，刘振民很不高兴，他一声不吭，低头垂眼，任人摆布。
　　 “爹，这是个慢性病，咱回去养一养，或许慢慢儿就会好起来的。”文琴拉着刘振民的手，“你一定要高高兴兴的，这样你的病才会恢复得快一些。”
　　 “闺女，你就甭给我说宽心话了，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我的病我知道。”
　　 “神经修复是个漫长的过程，爹，您一定要有耐心！”女婿郝立斌也走到刘振民身边。
　　 “你们都回吧，这俩月住院，你们没少受罪，也该喘口气儿了！”
　　 “爹，我可是您亲闺女，立斌也是您亲女婿，我们做啥都是应该的，您还跟我俩外气，再这样我可生气了！”文琴的眼里满是泪水。
　　 “我闺女说得对，以后甭再说那外气话！”桂芬抱着文琴，“说真的，你爹住院多亏你和立斌帮忙，咱是一家人，就不说这些了，放心吧，回去，我会好好照顾你爹的。”
　　 文琴和立斌要一起送他爹回山里老家，让他妈给挡回去了。看着驶出医院大门的面包车，文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得稀里哗啦的。
　　 面包车在村头的路边停下，老三文奇和老四文武搀扶着刘振民慢慢下了车，然后坐上了轮椅。
　　 刘振民走的时候，坡上、村里的树木才泛绿，这会儿，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绿生生的，日头爷儿毒毒的，晒得刘振民浑身发热：“真快呀，一眨眼功夫，都俩多月了！”刘振民感慨道。
　　 文奇推着轮椅，桂芬和文武各自拿了一些零碎东西，朝屋里走去。大虎子听说刘振民回来了，带了鸡蛋、酸奶，来看望他。
　　 “墩子大哥，都怪我，那天我要是不来，你也不会喝酒，不喝酒，你也……”大虎子很难堪地跟刘振民解释着。刘振民打断了大虎子的话：“兄弟，看你说的，这就是命，跟你没啥关系，你也甭多心。这俩月多亏你了，天天替我放羊，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哩！”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刘振民就对大虎子郑重其事地说：“兄弟，今后，那羊我是放不成了。”大虎子说：“大哥，你这是从哪说起哩，给我说笑不是？”刘振民说：“都啥时候了，我哪有心给你说笑，真的，你要是有心喂这羊，你就随心给几个，羊全归你。你要是不准备喂，就麻烦你给寻个下家，把这些羊给卖了。”大虎子说：“你是真不能下地儿了？”刘振民说：“能下地儿，我还坐这东西？”他用僵直的手，拍拍轮椅的扶手。大虎子内疚地说：“都是我把你给害的！”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大虎子给刘振民拍胸脯：“墩子老哥，你的羊，我全要了，市场啥价我给你啥价，一厘儿不亏你！”
　　 五
　　 坐在轮椅上的日子太难熬，原先想去哪去哪的自由身，现如今只有死死地蹲在这轮椅上，由于手指头连弯儿都不会打，所以，刘振民连扳动车轮的能力都没有，每回挪挪动动，都要靠别人。刘振民心想，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省得自己个受煎熬，还要拖累别人，特别是桂芬，屋里活、地里活全靠她，还要照顾他这个废人。回来的这段日子，一个星期桂芬都要给他换一回导尿管儿，这是她在医院跟医生学的。桂芬还要给他放尿、抠大便。看着桂芬那么辛苦，刘振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白儿里，他要么坐在院子里晒日头，要么在屋里看电视。他最爱看古装戏，为这，他出院的时候，他闺女文琴特地给他买了一大摞戏剧光盘，文奇买了DVD，拿回来专门给他放戏剧。中央台十一频道他也看，有些他爱看，有些他不爱看，不爱看的，他就放光盘看。就这样，白儿里的时光还好打发，他最害怕黑儿里，睡不着，他一直靠安眠片睡眠。开头那会儿，只要一片，后来增加到两片，再后来，他一回都要三片、四片。桂芬不给他，最多只给他两片儿，并且睡觉的时候还要看着他一次喝完，不能让他截留。桂芬察觉他最近有些不大对头，情绪低落，不爱说话，还心事重重。没事儿的时候，桂芬就陪在他身边，跟他说说话。但是，农村活杂，有时候一忙起来，大半晌都没时间跟他说句话。有时候，桂芬发现刘振民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发愣发呆，就掏空儿过去跟她说话。这个时候，刘振民爱搭理不爱搭理，装作没听见。桂芬丢下手里的活，过去一看，导尿包里已经装得满满了，她就赶紧拿来葡萄糖瓶子，为他放尿，边放还边说：“老东西，尿满了你咋不吭声？我这一忙起来，就把你这事儿给忘了！”刘振民把头迈向一旁，并不言传。桂芬就把他的头扳过来：“咋，生气了？你真是个小娃脾气，说生气就生气！好了，以后注意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