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已经烂醉如泥，他代替司机开车以一百四十迈的时速向开发区疾驰着。他打着夜灯，打开音响，一首“路在何方”欢唱起来。
　　 这盘音碟是他的司机专为他选购的。他的司机最了解他每个阶段的心情。先前，他最愿意听“解放区的天”。是因为这些年他在仕途之路上平步青云，从副科到正科，再到副处、正处，副市、正市，越提越快。他领略到了仕进之路的一路风景，仿佛登黄山，一步一个景观，一步一层天。每上一步就感到人生又被解放了一大块；每上一步眼前就展现出又一个清新的世界。他感受到了常人享受不到的权倾朝野、誉满广众的仕途欢快。如今，工作上游刃有余，生活上如鱼得水，没有任何羁绊，不再为那么多工作上的琐事操心，更用不着面对那么多群众和新闻媒体，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享受着人世间最大的欢乐。此刻他手握方向盘像在黄山上开缆车，从山下向山上穿云破雾直奔光明顶，说不清是在天上还是人间，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看了眼司机，司机深睡不醒。按照惯例，只要晚上没有公事他都允许司机喝点儿，由他把司机送回家后自己开车回家或去过夜生活。今晚他也喝了，但他能控制酒量，从不过高过大影响工作和形象。晚八时才吃上饭，本想晚饭后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谁想酒饭快结束时接到一个让他兴奋不已的电话，他心急火燎，索性拉着司机一起去五十公里外的开发区。他的司机从他任副处级开始就为他开车，到现在他当了市委书记还跟着他。不管是风里雨里，不管他怎样折腾，从无怨言。恻隐之心让他经常把司机带上，他享乐一千，也让司机跟着享受五百。他讲究利益均沾，日常对身边的工作人员也都极尽关照，因此很受拥戴。
　　 车在行进中，让他百听不厌的歌曲“敢问路在何方”一路飘洒。和着歌曲的节奏，感受着人生的辉煌，他无比惬意自得。此刻他想到的是朋友对他的劝导：人生如果单是工作不讲享受就会留下缺憾，上苍赐给你那么好的资源，不用过期会后悔的；人来到世上不要做苦行僧，要懂得享乐，要会生活，要搞活自己。
　　 饭间接到的那个电话是他结识多年的一位做房地产的朋友打来的，让他到港都大酒店会面，说是有一个格外的安排。没说明白，是因为他那朋友每次安排都会给他一个惊喜；没说明白，是因为他的朋友最真实地了解他的精神需求；没说明白，是因为这安排肯定能让他身心得到最愉悦的放松和享受；没说明白，是因为不用说明白他们彼此都明白。
　　 上一次他的朋友也是把他安排在港都大酒店，在一个“总统套房”中一位外国语大学的女学生陪他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那个女学生既有文采也有风采；既有气质，也不乏美貌。他能和这女学生用英语对话，至今他们还保持着那层令他无限陶醉也无尽玩味的温馨和浪漫。那么这次等着他的该不是一个周身洋溢着异域风情的外国留学生？一位俄罗斯姑娘？开发区早就有俄罗斯小姐来酒店打工，像他这样的身份不能找小姐，那样太掉价，即使是洋小姐。他知道朋友对他是了解的，估计他朋友这次为他选来的一定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电视剧中冬妮亚那个层次的。那美貌，那气质，那周身洋溢着的异域风情，令他心驰神往。试想，那姑娘大概就在港都酒店“总统套房”里等着他。
　　 此刻，歌曲“敢问路在何方”在一遍遍地重复它的收官句“路在脚下”，是那样高亢嘹亮，像是在祝贺他人生之旅如日中天。这首歌谁都会唱，但若论谁敢问路在何方，怕是只有他。有谁能像他这样自在自如地把握人生？在常人来说艰难坎坷的仕进之路到他脚下竟平步青云。如今，已渐次到达和登临人生的光明顶。
　　 他脚下持续地踩踏油门，不停地加速。车从市区进入国道，由国道进入高速，一条宽广的大道展现在眼前。看着越走越宽广的大道，他的思绪像蒙太奇一样从“路在脚下”飘飞到“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那是多少年前唱过的电影《青松岭》的插曲……
　　 不是去光明顶吗，怎么跑到《青松岭》来啦？他问自己，穿帮啦？
　　 可不是穿帮了嘛！这一天尽过好日子，今天是个好日子，明天还是好日子，天天都过好日子，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脑子里边全是歌词……不过青松岭那也是青松顶，青松顶当然就是光明顶，光明顶上长满了青松，我要做光明顶上那一青松……这么好的日子可得多活些年头，要永远年轻，年轻才精力充沛能做事，做好多好多事。
　　 那歌词怎么说来着？沿着什么大道奔前方？社会主义大道？都啥年代了？总唱老调怎么成？这歌词该改一改了，应该这么唱，沿着现代主义大道……这么唱有多好听。
　　 此刻车内已停止了音响，他便哼唱起来……穿过那层层雾啊层层雾，跨过那道道梁啊道道梁，沿着现代主义大道——奔前方啊……哎嗨喓，啊哎……嗨喓嗬，啊哎……嗨喓嗬，啊哎……嗨喓嗬，啊哎……嗨喓嗬……得儿驾！
　　 “得儿驾”是这个歌里的歌词吗？得儿驾是什么意思？加速呗！对，还得加速，再用二十分钟，只需二十分钟就会下高速进入开发区总统套房……
　　 他兴奋起来。“得儿驾！得儿得儿驾！”他一脚深深地踩下油门，这脚油门踩下就没再抬起，也用不着抬起，反正“路在脚下”。于是，他的车他的人和他的生活连同他的人生在“得儿得儿驾”中风驰电掣……
　　 奥迪轿子驶进一个弯道，对面来车灯光一晃，他的方向盘没把住……
　　 一声轰然巨响，他的车冲出了高速公路护栏，像箭一样射了出去，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颠簸……
　　 他失去了所有思考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种神奇的力量致使他飘然升起离开驾座。升腾之际，在满天星汉光怪陆离的夜空中，他回望自己所有的生活和一整个人世，温故他曾经经历过的美好岁月；而当他极目芸芸众生的大千世界时，竟奇异地发现高速公路一侧路基下栽倒在河沟畔自己的那台坐骥，看到了趴在方向盘上一身血污的自己。他呼唤司机，希望他能救赎这一场面，司机没有应声，他在无可奈何中判定，他已经与司机也与曾经的自己永别了……
　　 他不能留连，只能弃之而去……
　　 这次，他真真地来到了那个诚如人们所说，想什么来什么以至根本不必去想，连享乐都成了多余了的极乐世界
　　 ——他人生的光明顶。
　　 ……
　　 调查肇事的工作人员像察看黑匣子一样翻动书记的手机，经查手机最后一个电话号码是和书记有过交往的房地产商的，这在官场没什么出奇大概也没什么见不得人应属于工作。
　　 还剩口气儿的司机被送到医院抢救，醒来后无论谁问他什么，他都双目怒视着问话人破口大骂，我操你妈，对所有来人他都充满敌意。有人说这个倒霉鬼大概是书记想把他带走没来得及落下个后遗症；有人说车肇事把他脑浆子震乱套了人疯了；有人说他保持这个状态最好。
　　 一月后，本市晚报上刊登了一篇满带深沉的怀恋之情题为《市委书记的最后一天》的报道，文中讲述他们的书记如何在改革开放的高强度工作节奏中日理万机，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