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午休后，距上班还差五分钟。同事小雅和我对面而坐，办公桌子躺着一堆瓜子，壳黑，小雅买的。她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对我说，今天早上发现，你好像长高了嘛。我捡了几颗，拿在手里瞅了一眼，心里嘀咕，质量一般。小雅白了一眼说，免费还嫌弃，又说，你好像长高了嘛。我送一颗瓜子入嘴，边嗑边说，咸的！有完没完！小雅抢白。你多高？我问。小雅荡着四厘米高跟鞋说，一米七。我喜欢比较，比较容貌，比较身高，比较化妆品，总之，能比较而不比的，不是我的作风。我遵循了我的作风，马上要一比高下，再说，我买的六厘米高跟鞋，正愁无用武之地。小雅见我对身高没来由地自信，便要低头瞅我的鞋子，我连忙变被动为主动，晃了一下脚尖，等她还在纳闷时，我喷了瓜子皮说，咸死了，我倒杯水，你要吗？
　　 我去打水时，小雅肯定在背后瞅我的黑色高跟鞋，不出意外的话，她已经发现了我得瑟的资本和撑持资本的道具。我面如霜打的茄子，心如糟了的萝卜，别说声音，车撞了也休想打扰我。小雅喊了几嗓子之后，我不得不追着她解释不清的目光扫视。
　　 营业厅来了一个男客户。在我围观他时，他已两次尝试打开右侧钢化玻璃门，因为我隐约听到两次感应器提醒。欢迎光临！又一次。这位客户接下来的举动，着实让小雅和我大跌眼镜。不知道他有何天大的事情要办理，而且右侧门扇写着拉，左边门扇写着推。即使不想拉开右侧，换一只手推开左侧有什么难的。可这位客户听到小雅提醒后，还是错误操作了一次，然后溜眼瞅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瞬间对他没了兴趣。真蠢！我心想，
　　 我摁住红色出水口按钮，第一杯，第二杯。水在流，我在想，下次不能这么窘迫，要么买增高鞋垫？想法刚刚蹦出来，即被否定，不舒服！要么买增高鞋？鞋样式太土，鞋底不耐磨，对！买大价钱、高级货。我敲定了想法，将视线投向我的着装。白色束腰衬衫，黑色一步裙，有点绷；与皮肤无异的丝袜，搭配六厘米黑色高跟鞋。恩，还不错，我很满意。我颠颠地转了身，胸牌也跟着颠颠地转了身，还荡了一个秋千，它漂向我的双手。我要躲，可裙子绷，延缓了我的后撤步，加上高跟鞋，脚下一歪，胸牌与水杯亲了个嘴，水来了几个鲤鱼打挺。第一个最大，之后渐次缩小，好比波浪撞击礁石。水洒了地板倒好，但没有，它与男客户撞了满怀。
　　 男客户抖擞水滴，呆着眼珠，比我还傻。我连忙把水杯递给小雅，小雅接过水杯，憋着笑，又怕露馅，逃向洗手间。洗手间里盛放拖把的水桶哐当一声，拖把砸向地面，白色塑料袋踩踏声，接着噗嗤一声，她还是露了馅。
　　 对不起，我抽出抽纸，真对不起，我连续抽出第二、第三张抽纸，真太对不起了。抽纸包被我的慌张吓到了，颤抖了，第四声对不起卡在喉咙里，我没法再说话，我要抓住颤抖的抽纸包，可抽纸包调了皮，捣了蛋，它在我手心弹了一下，两下，我们一起失去平衡。它砸在客户脚上，我砸在原地，十分滑稽，无比尴尬。
　　 男客户下意识地抬起脚，横挪开来。我捡起抽纸包，也顾不得整理褶皱的衬衫。我手舞足蹈，想要做点什么挽救局面，我发誓，我的手在寻找挽救局面的下一个动作，我的心却在找老鼠洞。男客户兀自抽了一张纸，低着头，擦拭衣襟上的水渍，微笑着向我连连摆手。我站在男客户对面，见他宽宏大量，方才稍事镇定。我想，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遇到好说话的，否则，客户生气事小，扣发奖金事大。他真高，可是不帅，又黑，有些局促，衣服还不上档次，我胡思乱想。
　　 五分钟到了，上班了。
　　 大厅里陆续有客户进来，又进来一个，这是第四个。我之所以盯着大门进来的客户，是因为我盘算着，小雅和我怎么分配才能提高效率，事半功倍。男客户见大厅人多了，也跟着着急，他来不及把水擦干净，健步冲向第四位客户，插在队伍的第四个。抢什么抢，我暗自鄙视他。他东瞅西瞧，一把将抽纸塞入裤兜，轰然又抽了出来。我看抽纸正在滴水，一滴一滴地晕开，而他慌忙地找着什么东西。第四位客户告诉他垃圾桶在左边，他跑向右边，再折回来感谢第四位客户。
　　 我喊小雅出来，她回答我说，不知谁把白色塑料袋放在厕所，挡了她的道，她摔倒了，让我先应付。我天资聪慧，业务熟练，前三位客户迅速办完。我抬头瞧了一眼，退伍比原来还长，我数了数，有十多位客户。我又喊了小雅，她拖拖拉拉。过了好久才告诉我，她衣服脏了，让我再顶一回儿。我心想，我肯定被谁诅咒了，心情立马不美丽了。一旦心情不美丽，神情无法拼凑大度。我的脾气循循善诱，变得急躁不安。
　　 男客户见是我，对我笑了笑，我不带感情色彩地还以微笑。虽然我刚才愧对他，可是看见插队的人，我习惯性讨厌。他们毫无追求，不上档次，我鄙视这类人。不过，职业操守提醒我，要微笑。我调整情绪，挤出笑容，职业地和颜悦色，机械地问他，您好，请问要办什么业务？他倒好，瞪着眼珠子，怔着表情，只把双手放在膝头，端正了坐姿。好笑！我心想。我再次和颜悦色，牵强地问他，您好，请问要办什么业务？他张了嘴，门牙我都没看见，说话了，也可能没说，反正我既没有听见声音，也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我叹了口气，扭过头，盯着电脑，报复性地悄声问他，到底办什么业务？他依然没有搭话，他正在找到东西，动作回答了我的问题。总算进入正题了，我思忖。他薅住棕色单肩包提手，把它从身后拽过来拉开拉链，可什么也没有找到。第四位客户和我的心情颇为相似，他不耐烦地拿出白色手机和耳机，解开缠在一起的耳机，塞进耳孔，自顾自地兴奋起来。
　　 男客户还在找，这会儿脑袋已探入单肩包，单肩包衬里窸窣有声。当我听到第二次拉链的声音后，他把自己从单肩包里揪了出来，两侧颧骨撇的通红，几缕头发掉下头顶，贴在额际。我只能等待，我劝自己，让鄙视他的我歇会了，谁让我吃这碗饭，受这份罪呢。他找宝贝似的找到的不过是一部蓝色手机，他用指甲在手机后盖缝隙里扣来扣去。他低着头，猫着腰，头停在办公桌外侧边缘，我瞅见他发根缀着汗珠，发根黑压压一片，汗珠在奔腾，撞到一株发根，遇到阻力，便改变方向，拐向另外一根，然后浆糊似的粘成一滩。他继续在撬手机后盖，工具还是指甲。我幻想，如果我的肺片能说话，左边一定在谩骂右边，然后话不投机半句多，左边抄起致命凶器让右边送命，而械斗发生时，我像炸弹一样开了花。我不屑于提醒他，甚至于把鼠标点在收藏夹上，点开了增高鞋旗舰店。好在他开窍了，把手机和手机后盖摊在我面前，无名指指着卡槽。我瞄了半眼，比悄声还低十二分贝的音量说，您要办卡，对不对？我根本没有指望他回答，奋力拨开鼠标，移开订书机，暴躁地甩了几张表格给他。我相信，鼠标和订书机是他，他让我窝火，我让他挨摔。第四个客户摘了耳机，他大约看到了希望，一边向我不怀好意地谄笑，一边拿着身份证摇来荡去，期盼快点轮到他。
　　 我敢说，我的服务一流，他的理解力二流，三流，根本不入流。表格我已打了钩，他不去留意，反倒跟小孩似地，中指指着字行，逐字逐句地端详，不对，不是端详，是鉴定，和签卖身契一样谨慎。我决然忍受不了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的墨迹。我把他举着看的表格打翻，不愿再多说半个字，指着打钩的地方逼视他。我的逼视有效果，他不但心里明白了，动作也告诉我了。当我拿到填好的表格，我想，真是谢天谢地，感谢我自己，感谢我这么好的耐心，这么好的性格。
　　 表格信息一半已经输入电脑，您好！身份证，我边说边双手敲击键盘，眼睛盯着电脑，神经集中于键盘和电脑之间。表格信息输完了后，我瞅了一眼办公桌，全是属于我和公司的东西，和他毫不相干。他见我瞧着他，还是冲我笑，我彻底崩溃了，我站了起来，攥紧拳头，啪地叩响了桌面，向他吼道，身份证！身份证！第四个客户看着我，小雅从后边跑了出来，诧异地看着我，其他所有人都看着我。他瞅我，表情和小雅一样，眼神和神态蛮无辜，好像我在欺负他。我不示弱地抵住他的眼神，心想，除非他脑袋有问题，否则没有人会这样认为。我气愤地把自己抛向椅子。小雅在身后拉我，我不理她，她趴在我耳畔说，态度。我凑到她耳边，大声对她说，太气人了，她推了我一把。我们聊天时，第四个客户已把身份证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会儿，小雅已经坐在她的座位办公，第四个客户和其他客户见状，一窝蜂地奔向小雅。他举着身份证很久了，可我还是点着鼠标，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在点什么，但我认为我做得对。他见我不动，猛地站了起来，表情凶悍，僵了几秒钟，我斜睨到他要弯腰。如果不是身份证递到我眼前，我真的以为他要对我做什么，而且我当时害怕了，乖乖接过身份证，替他继续办理业务。给了我身份证，他狠狠地把单肩包拉到身前，站在那里，刺啦地拉开侧包，胡乱翻找。笔记本和笔被他置气地丢进包里，他没有发现，一张小纸片落在我的办公桌上。我没理他，我怕他的暴力，怕他再对我发脾气，甚至动手打我。他找到黄色打火机和红色香烟，出了大厅门廊，在门廊外燃起香烟，奋力吸食。我办完等他，见他圪蹴在台阶上，燃起第二个根香烟，烟头闪着火星，他呛到了，咳几声，声音有些沙哑。我好奇地拿起纸片……这不是都写着，真笨，我心想。我点开增高鞋旗舰店，心情怡然地浏览，我不愿意喊他，况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建立沟通，怎么和他交流。我以为我得罪了他，可我心里告诉自己，谁让他先得罪我的。
　　 他回到大厅，我递给他手机和表格复印件，表情和颜悦色。看他吸烟，我有些愧疚，尤其当我冷静的时候。他抱着手机和表格复印件对我笑，和他刚进入大厅一样，很真诚。我点着头，也笑了，我是自责，我心里清楚。他顺利地打开手机后开，确认了卡在遭里，又对我笑了，他很满意。他屈身，幅度不大。我呆于他的鞠躬、赔罪和歉意，还有对我的感谢。同时被他传染，我站了起来，双手拽开纸条递给他。他接过纸条笑了，把他塞进兜里。他拿出手机敲击，动作并不熟练，好几次输错或退回去删除。他抬起头，紧张地把手机递给我。什么事？我接过手机，看到一条编辑完的短信：我是聋哑人，听不到别人说话，从来没有打过电话，谢谢你。我平举着手机，可当我看完短信，我的头掉了下去，我的心捆在一起，我的手缩在一起，不小心触到通讯录，通讯录在我眼前霍然闪开，一个联系人都没有，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头把手机举给他。他摆好我对面的椅子，离开了大厅。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直到钢化玻璃门闭合的声音，才敢抬起头来。我的手捂住嘴巴，心打了结，揪在一起。我每吸一口气，嘴唇都在颤抖，我每吸一口气，眼睛都噙着泪水。我按住嘴巴，我不想呼吸，也不想颤抖，我愈不想呼吸，愈不想颤抖，我的心愈揪的更紧，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怕哭出声音来。我掀翻了鼠标，拖翻了凳子，跑进厕所。我关上门，用毛巾捂住嘴，眼泪汩汩地淌过脸颊，一直流到脖颈。我不知道应该站着，还是坐着，我来回踱步，踩到白色塑料袋，我绊了一脚，一个趔趄，摔倒在卫生间。我瘫坐在地板上，抱着脑袋，把它埋入膝头。
　　 下班时我经过大厅，小雅叫住我，站在我跟前，果然没我高！她感叹，又哎呀地叫了一声说，原来这白色塑料袋是你的，下午它让我摔了一脚。我笑了笑，拎起白色塑料袋，晃了晃平底鞋，它也摔了我一脚。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