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要是健在，已是已逾百岁的老人咯！看到披着青纱的像框中慈祥的父亲那张相片，我总会不自觉的叹惋。我这一生是不能饶恕自己对父亲的愧疚。
　　 十六岁那年，我初中毕业，被学校保送到军校。那是1960年的夏天。父亲把我送到了军校集结的饭店门口。从我们家到饭店，一出家门的街上转一个弯共两百米。一路上，父亲神色深沉，似有，很多的话要说，却没有多说，只是说：“去到部队，好好干吧，你已经长大了。记得要常写信回家。”清癯的面容带着勉强的堆笑，这种笑深深的印在我的心中。我知道父亲已经久病，身体虚弱，不想让我背上压力和负担。以笑掩盖着他心里还有多少未曾表达出来叮咛。我说：“爸爸，您回家去吧，，我会好好的学习、工作的。到部队我一定写信回家。”他执意不肯，我还说要他保重身体、我说：“您的健康是我们全家的希望。”在黑暗中我看到发出潮润的亮光，他不住的点了点头。无声的尾随着我，一直到了饭店的门口。他不愿进去，站立在那里，迟迟不肯离去，用痴迷的目光送着我走进了饭店。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返回去的？妈妈后来告诉我，我离开后的几天他都是彻夜不眠。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坐上汽车、火车，正处于亢奋状态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晚我和父亲竟是永诀！……
　　 父亲劳累了一生，历尽坎坷。十二岁时，因家贫穷，跟随他的叔叔背井离乡，在外学徒。说是学徒，还不如说是不要报酬的勤杂工：带小孩、煮饭、清扫门面、帮助料理家务。……年纪小，难免有些惰性，棍棒则不留情。三年之内，师傅的手艺是不肯轻易相传。父亲说：“当徒弟，就是靠自己去看、去做。再大的苦也得忍受。所谓师傅领进门，成事在自己。”接着三年，师傅又利用他作了廉价的劳动力。
　　 父亲凭着自己的聪慧，通过观察、实践操作，掌握了裁缝的基本技术。后来，四海为家，通过打工、帮工、开店，成就了中外服装的制作技术。再后来，在小城也小有名气。记得，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的一个表姐，从我们南方分配到天寒地冻的哈尔滨工作。父亲给她赶制服装行装，其中，有一件毛尼料大衣，不仅能防寒保暖，且式样时髦，表姐一直诊藏到现在。我也是父亲的一个小模特，每次，父亲看到、想到了新的款式，总是先给我做一件。穿在我身上后，无疑会招引来许多羡慕的眼光。过去的日子，父亲消耗了一生最宝贵的年华，却无法摆脱贫困。父亲一生追求：“对我生财”，祭奉“赵公元帅”，可这位元帅却一直没有让父亲摆脱过为生活的奔波。
　　 新中国成立了，万事俱兴，时势稳定。我看到：南来北往的客人，他们有身着军装的军人，身着中山装的干部，身着列宁装的女士，身着学生装的学生，也有身着长褂的老板……就连我们小学的老师，也在父亲的小店缝制四季服装。父亲的小店离市政府只有百步之遥，市府的官员和他们的亲属也在父亲的小店光顾。父亲的笑也很自然、由衷。市政府大门前的蓝天白日旗变成了五星红旗，大院里面住了很多的解放军。
　　 每天，父亲带着师父在解放军和官员的指导下，日夜忙碌，制作了好多的五角星和镰刀、斧头的红旗。父亲指着它们，告诉着好奇的我：“这是国旗，是国家的象征。那是党旗，是共产党的旗帜，是国家发展的希望。”年幼的我并没有听懂。
　　 父亲虽然技术精湛，做过无数的中西服装。但曾经饱受冷眼欺凌的他，并不喜欢缝纫这个行业。旧社会，裁缝是一种低贱的职业，低人一等。即使你技术再高，也不过是侍候别人的，不能和人平起平坐，遇人三分笑，这与父亲的天性相背的。他是一个不愿意忍气吞声的人，这种职业伤害了他的人格，造成了他沉默寡言的性格。父亲终生为生计疲于奔命，却一生贫穷，劳累成疾。以至于他病重的时候，好心的人们劝说他，叫我放弃读书，进社学徒，由他指点。人们说：“他肯学，你肯教。儿子将来也会成为一个像样的师傅的。这样，你也可以轻松一些。”
　　 他淡然一笑之。其实，大家所说是对的，是有所目赌的。我进入初中开始，为了帮助父亲减轻负担，我每天都要做缝纫活。到初三时，我已经能够独立完成多种服装的缝制。父亲却对我说：“你学它干什麽？”
　　 父亲对我说过：“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然而学校决定报送我到军校的时候，父亲却笑了。他说：“伢子，时代不同了，你去吧。”
　　 然而，就在我离开家仅十多天，父亲因思念我太重，过于忧郁，本来就有病的身体，倒下了，住进了医院。而且已是病入膏肓，一病不起。在弥留期间，他深知自己已是日暮，更是念念不停地唠叨着我：“崽呀！你在哪里？你知道我在想你呀！”大夫和护士看到他这样，就对我母亲说，通知儿子能够回到他的身边，了却他的心愿。可是，父亲在神智清楚的时候，不准母亲告诉我。他对母亲说：“大崽刚刚离开家，要是看到我这样会牵肠挂肚，如何能安心学习、工作？他毕竟只有十六岁。”是这样父亲的呼唤，一直到最后一口气，带着对儿子的思念，走进了天堂。这时侯，我离家才一个多月。母亲遵照父亲的遗愿，半年以后才告诉我父亲过世的消息。
　　 我在告别父亲以后，来到军校，又忙于紧张的入伍教育、训练，没有及时的给家里写信。尽管我在第一封信里寄了一张照片，但是，它到家时，父亲已经过世。没有为一生都疼爱我的父亲送终、没有给父亲最后的安慰，是我终身的愧疚。
　　 过了好多年，我进过那家饭店的门口，我都会下意思的凝视好久，寻找父亲的身影。尽管世事变迁，房屋已是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