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海水,咸海水
庆华偷渡了!生死不明!白亚辉的话还没说完,魏杰呆若木鸡,手中的电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2000年秋,曾经红红火火的化肥厂倒闭了,当年从农村出来接父亲班的庆华一夜间成了无业游民。
这天,晚饭后的魏杰看着斜躺在床上看书的庆华,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不能学学李立,自己做个买卖啥的?见天像没事人一样在街上晃悠是不是挺滋润?看看,这个月交了儿子托管费和电话费家里就剩下300元了。面对魏杰的数落,庆华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已经结婚生子的他何尝不想挣钱?李立是人就能攀起的吗?人家岳父是原幸福食品厂厂长,拿出几万帮女婿开个店还不是小菜一碟?自己两边老人都是土里刨食的老实巴交乡下人,日子过得紧巴巴,能帮自己的也就是一年一袋面、一桶油。一个多月了,庆华没有停止寻找工作的脚步,他不信自己满身的力气找不到工作。
送儿子去了托儿所,庆华就骑着破旧的自行车拐到小区前那条街道,刚刚转过弯,就看到路边那棵粗大的法国梧桐前围了一堆人,他把自行车一放,从人缝挤了进去。原来吸引大家的是一张招船员的小海报。
钱不少,还包吃住。你们谁去?我要去。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跃跃欲试。
走,一起看看去。三个小伙子吆喝着一起走出了人群。
庆华是尾随三人身后去的报名处。从络绎不绝的报名人来看,庆华感觉这份工作不错,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挣到大钱。他叫来了自己最好朋友白亚辉。
行,我看行。俩人一拍即合,当即决定结伴到海上闯荡一回。瞒着魏杰,庆华从姐姐家借了两万元钱,办理了出国手续。招聘经理说这船是捕鱼的船,去大海转悠一圈能捕满满一船鱼,几个月回来后就能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既能挣大钱又能回家探望妻儿,这是最打动庆华的地方。
10.1的晚上,天下起了绵绵细雨。吃晚饭的庆华搂着儿子亲了又亲,问咯咯笑的儿子亲不亲自己。魏杰看着庆华与儿子反常得腻歪,很诧异,说你咋了?庆华抽出一只手搂过魏杰,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说,老婆,我要出去挣大钱了,明天十点的客车去烟台海港码头。魏杰愣怔了片刻说,庆华你没病吧?我让你找工作没说让你出国啊?再说你这一走,我和儿子咋办啊?
把儿子送回老家吧,让爹妈照看着。等我回来,买上楼房再把儿子接回来。
我不送。我也不让你走,就是再艰难一家人也要在一起。魏杰眼里一层水雾,用拳头捶打着庆华的胸脯,她不想庆华离开自己和儿子。庆华说,我们总不能老蜗居在这两间平房吧?我出去拼搏两年,回来买上楼房,日子就好了。
庆华在魏杰和儿子泪水涟涟中走向了未知……
站在船头,看着脚下村子一般大的船,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庆华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心随着大海的波浪上下颠簸着,忽而感觉朵朵浪花开满了幸福,忽而感觉满口海水的咸味,他惆怅的心丈量着海水与远方海岸线的距离。
真他妈舒服!白亚辉摊手摊脚仰面躺在船甲板,弯着嘴角盯着蓝天白云,喜悦涂满红彤彤的脸庞。他招呼着庆华说,你来躺下试试,比咱厂长家的地板都舒服。庆华冷着脸说,起来,别让人笑话咱。
大船在海上行驶了三天三夜,终于停靠在一个小镇。呼啦啦,百十号人一下子从船舱涌出,只见他们一个个脚下生风,向着悬梯涌去。几天了,在船舱里吃了睡睡了吃,对于年轻力壮的人来说着实是一种折磨。
gobackonfoot!大鼻子经理吹胡子瞪眼,叽里呱啦说着庆华他们听不懂的外国语,小翻译大声喊道,回去,都回去!大家回到自己的床位,否则就遣送回家。一听到回家,骚动的人群立马停了下来,一分钱没挣谁愿意就此回家?庆华看了一眼岸边游动的花花绿绿,摸了一下自己干瘪的口袋,叹息了一声,跟着人群一步三回头走回了船舱。
夜里,庆华被一阵哨音惊醒,庆华懵懵懂懂地跑出船舱,听说有人逃走了。逃到了岸上的小镇——卡梅尔,据说这里是蒙特利最富有盛名的小镇。庆华多多少少知道,这是一种生命的赌博,这样逃走挣钱说不定会多很多,但人身没有安全保障。
你的身份证。小翻译挨个船舱收着所谓海员手中的身份证。庆华问小翻译收身份证干嘛?小伙子说便于管理。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着巨大的船只,庆华知道这是为了防止再有人偷跑。几天了,他转遍了这艘大船,他不明白说是捕鱼咋没见工具?更没见有人教自己捕鱼。该不会是受骗了吧?庆华的心忐忑起来。
船只在黎明前起航,继续在大海里漂泊。月亮点亮船上的灯,又把灯熄灭。大船到底在海上漂了多久,庆华不知,头几天还数着日升日落,数着数着就厌烦了,想这是大公司招聘不会是骗局,这样宽慰着自己,心静了许多。直挺挺躺在床上,想着妻儿,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吃完饭,再想,想着想着,又是一天。等他再次醒来,船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我们的根据地,以后我们就要在这里工作挣钱了。小翻译站在船甲板高处,对着睡眼惺忪的人群说,你们这批人有福,不用去捕鱼了。
那我们做什么?庆华心一下子慌乱起来。
加工。船舱的底部——那个先前贴着闲人止步的大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一个诺大的加工厂出现在这批所谓的海员眼前。人群中有人发出惊讶的嘘声,庆华头皮一麻:难道是加工毒品?随着小翻译的话,庆华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船坞成了一个综合加工厂。开始是一船一船的鱼,加工成了鱼罐头、鱼刺、鱼片。后来是一船一船的鸡,加工成鸡柳、鸡大腿、鸡翅中、凤爪。再后来是一船一船的猪,加工成了熟制品、香肠与肉丸……
庆华在分割工序,和白亚辉在一起。每一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用汗水浇灌着念想中的幸福,建筑着念想中的楼房。庆华没想到,自己出了陆地工厂,又进了海上工厂。他对大鼻子经理的经商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在陆地建一个这样的工厂投资成本高不说,加上层层审批手续,等开工那刻,哪个老板不被剥了一层皮?这海上的船工厂,没有道道关口,没有检查的恐惧,更不会因为排污导致官司。每次大鼻子经理进车间巡查,庆华都会必敬必恭地虔诚致敬。
又是米饭。每到吃饭庆华就反胃,生长在北方的他习惯以白面为主,可是船上主食一天三顿除了米饭还是米饭。好在有鱼和鸡、猪下货,庆华的肚子不至于饿着。
夏天的海上很凉爽,瓦蓝瓦蓝的天空与蓝蓝的海水融为一体,甲板上遮阳伞下三三两两的人在午休。白亚辉和庆华俩人溜达到船头,手扶栏杆,遥望岸边上晃动的五颜六色行走。看着庆华毛毛躁躁的头发,白亚辉笑说,你想扎辫子?庆华嘿嘿一乐,你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吧。
看,那个红衣女在给咱们挥手,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庆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白亚辉的双眼露出饥渴的绿光,他敏捷地脱下身上的工作服,高举头顶,对着岸边挥舞着,喂!这里,这里。我在这里。等着我——等着我。明天就是理发的日子,每个月的这一天,大鼻子经理都会破例让这些关在笼子里的鸟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白亚辉就是在上个月理发时结识了这个红衣女。
下次你跟着我,让她帮你找一个。我就不信出来半年了你不想女人。白亚辉挥舞累了,一屁股坐在庆华身边,兴致勃勃地说着,出国了咋说也要尝尝外国娘们味道。嘿嘿,感觉就是不一样。
庆华瞥了一眼白亚辉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说,一边去。我出来挣钱是为了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为了能尽快买上楼房,把钱扔给外国娘们不值,你不怕染上病?嘿!差点忘了给老婆打电话。走走走,打电话去。庆华拉着对岸边红衣女放电的白亚辉,蹬蹬向船舱内跑去。
船舱的过道处排起了长队,见天黏在大鼻子经理屁股后面的小翻译不耐烦声音传来:快点,都快点。我还有事。这部唯一架起所谓海员与家人联系的电话,平日里都被他锁在柜子里,只有到了月末他才会从柜子里拿出来,每人限时拨打3分钟。超时付费。
娘的,刚跟老婆说了一句话就到时间了,孩儿还没说呢。
你还说了一句,我好不容易打通了,刚喂了一声就到点了。身边的人嘟嘟囔囔地发泄着不满。庆华和白亚辉在队伍最后,俩人相互递了个眼色。庆华笑呵呵上前握住了小翻译的手。小翻译嗅到了钞票味道,会心一笑说,你们不要多啰嗦哈,我上趟厕所。说着把手放进口袋,微笑着对庆华和白亚辉做了一个OK手势,锁上了门。屋内俩人心急火燎拨着熟记入心的号码。
吃不到白面馍的庆华很快瘦了下来,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他上道工序的小刘不见了踪影。大鼻子经理开会说是小刘有胃病,被送回了国内。白亚辉说净扯淡,小刘是偷渡了。走的那晚我碰到小刘了,当时小刘要拉着我一起下海游到岸边,我怕,没有跟着下海。
庆华记住了白亚辉的话。他不想冒险,他要找小翻译。
深夜,海上浪声迭起,海水拍打船身沉闷的响声让庆华的心异常沉重,刚与老婆孩子通完电话的庆华想家了。刚刚,就在晚上9:30时,儿子稚气的声音传来,爸爸,爸爸,我想你,快回家。老婆带着哭腔说,回来吧庆华,就是吃糠咽菜我们一家人守在一起。庆华心如刀绞,他咬着牙说,老婆,你就当我去当兵了,在服兵役。等三年期满我就回去了,咱儿子将来要上大学,我们还要买房呢。魏杰哽咽着说不买房了,就住这平房。你在外面吃那么多苦,想想我心里就难受。
庆华抹了一把眼角滚出的泪,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二天早会,小翻译阴着脸告诉大家一个不幸消息:昨夜,一个偷跑的工人掉进了大海,溺水而亡。庆华一听名字是接替小刘的那个江苏小伙子,据说他父亲出车祸已经去世几年了,家里就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小翻译说,你们看到了,大海就是一个吃人的漩涡,船今天会加固铁丝网,不要命的你们就跑。
咚——咚咚!夜半房门响起的敲门声吓醒了魏杰,心鼓槌一样,她侧身抱住了儿子,将头缩进了被窝。咚——咚咚!敲门声依旧,一个微弱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木门传来,杰子,是我,庆华。开门啊。啊!是庆华!?五年没有音信的庆华回来了?魏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轻手轻脚来到厨房,将一把锋利的切菜刀握在手里,黑影里她屏住呼吸,缓慢移向那扇木门。
老婆,是我,庆华啊!开门!耳朵贴在门上的魏杰听清了,是她的庆华。手里的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满含热泪的她一把拉开了保险。
老婆!老婆!一阵冷风窜进屋内,庆华透着寒气的身体裹住了魏杰……
两具缠绵在一起的身体几经翻云覆雨后终于分开。被幸福冲昏了的魏杰心疼地抚摸着自己男人,感觉似梦,她用手指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脸,感到了火辣辣地痛,她又用手指轻轻捏了一下庆华的小乳头。
哎呀!干嘛掐我的小豆豆啊!庆华侧身一把搂住魏杰的头,热吻再次盖在魏杰微烫的嘴唇……
轻一点,别弄醒了孩子。你不是偷渡了吗?白亚辉说你生死不明。咋回事?白亚辉他也回来了吗?此刻的魏杰断定这不是在梦里,与自己分别近年的男人真回来了。
庆华隔三岔五递给小翻译的钱起到了作用,利用下船理发空隙他得以顺利脱身。他猫在一家小餐馆角落里,眼睛时刻瞄着进出的人,紧张兮兮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如今,他是一名偷渡者,不敢堂而皇之走向街面。
夜在爬行,庆华走在路边暗影里,眼睛却在看着一家家门头。据小翻译说,小刘就在市区中心一带的一家餐馆。初春的夜风依然很凉,庆华裹了裹身上灰色西服,继续沿街寻找着。走过几条街,进过多少餐馆,庆华已经记不清,正当他走得精疲力竭时,抬头看到了一家中式餐馆上的中国字——方圆餐馆。他眼睛一热,抬脚走进去。
欢迎光临!猛一下听到中国话,庆华眼眶湿润了,心说遇到家人了。
小伙子,我想问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刘涛的人。
门童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一眼了庆华,再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注意时,他附在庆华耳根小声说,你跟我来。
小刘正在这里做厨师。高出船上加工厂几倍的工资吸引着庆华,钱的磁场左右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呵呵,没想到你也跑出来了,真高兴。打烊后为你接风。小刘亲热地搂着庆华去了楼上宿舍。
老板会要我吗?我不会炒菜啊。庆华想餐馆里的活只有洗盘子自己能干了。
不会慢慢学呗!谁天生会啊。呵呵,你先休息一会,我去找老板来,介绍你认识认识。小刘说完带上门走了。
因为一路劳累,歪躺在床上的庆华挨到枕头就睡着了。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惊醒了熟睡中的庆华,他一咕噜爬起来,心砰砰敲起了鼓。正惶恐,一阵旋风撞开了门,你是小刘朋友?快,快跟我来。一个温雅的中年妇女一脸惊慌,拉着庆华向一个暗门走去。直觉告诉庆华,这人就是小刘口中的老板,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庆华被女老板塞到餐馆后院一辆奥迪内。
听到警笛了吧?
饭店有人闹事?
不是,是小刘。刚刚被警察带走了。我这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今夜断然不敢留你了,请理解。老板诚惶诚恐的样子让庆华的希望化为泡影,他绝望的眼神没能逃脱女老板的眼睛,她长吁了一口气,说,不是我不留你,现在警察盘查的太严。都是出来打工的中国人,又是小刘的朋友,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庆华心里如一团麻,乱糟糟,他后悔自己的莽撞决定,在船上挣钱是少点,起码不用担惊受怕啊。
可惜总觉得时间不够,以后有时间还是多来读读这样的文章,向老师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