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丹江湖
　　 一.
　　 丹江湖畔的汤山脚下，有一个村子叫连营，这里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南水北调中线的引渠便经过那里。
　　 这几年粮食价格不景气，再加上连年非旱即涝，你庄稼生长的速度，永远撵不上印钞机的转速。村里年轻力壮的种地户一个接一个全都打工走了。
　　 连八哥不可幸免，也步入这打工一族的行列。临走，他抱起爱子连城亲了又亲，小家伙胖乎乎的小手摩挲着他的胡茬说：“爹为什么要走哇，你不想妈妈和连城吗？”
　　 连八哥听了眼泪忽地流下来，哽咽着说：“我的乖儿，谁让咱生在这穷山沟呢？水多面少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爹要出去挣大钱，盖房、买车、供你上学，等你长大了给你娶个好媳妇儿。”
　　 “俺不要媳妇儿，俺要爹妈和俺在一起......”十来岁的小连城搂住父亲的脖子不肯松手，妈妈红着眼圈走过来，朝孩子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儿子别闹，爹不走，呆在家里吃风喝沫！”
　　 八哥擦擦眼泪走了，这一走却再没回头。
　　 在内蒙赤峰的建筑工地上，失控的吊机忽然脱钩，一捆重达万斤的钢筋把八哥从几十层高的楼层上扫下来，随着重物飞速降落，同村去的工友只听见他哭喊一声：“连——城——啊——”转眼落地成殇，被砸得血肉模糊......
　　
　　 二.
　　
　　 噩耗传回连营，连城妈妈吓傻了，直勾勾瞪大眼睛不吭不哈，邻居婶子大娘们赶紧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扎虎口，好半天才从屋里传出一腔撕心裂肺的哭嚎。
　　 人没了，怨他自己不负责任寿限短。可是接下来的丧葬补偿问题，几乎把一对孤儿寡母拖入了崩溃的边缘。开发商、建筑商、承包商、包工头各尽所能，同命不同价，相互推诿扯皮，本该几十万的卖命钱被磨到十几万，这十几万里头还包括车费、埋葬费、诉讼费、律师调解费......
　　 死者入土为安，无牵无挂去了极乐世界，母子俩在坟前抱头痛哭。小连城装出一副大人语气对妈妈说：“妈不哭，爹走了还有我哩，我不考中学了，陪您种地收庄稼。”
　　 妈妈披头散发，呆傻傻望着儿子，惊遭惨变之后，她经常以泪洗面，本来姣好的面容如今愁眉不展，已经显露出精神失常的迹象了。
　　 转眼就到了五月人倍忙的麦季，山地上坡陡路遥，收割机往往不愿到达那里，多处小片荒地仍然需要原始的镰刀收割，然后肩挑背负到村里脱粒扬场。别人家有打工的，通常在这个季节纷纷请假回来，割了麦种完秋十天半月后卖完粮又走了，可是连城母子身单力薄，又加上活路不精通，一直到六月沾边地里还没弄清楚。农谚有云：六月六，家家晒红绿，农村人在六月初六这天翻箱倒柜，搬出衣被、粮食、器具等等在太阳底下晒伏，据说这样可保当年不返潮不生虫。今年的六月六天气分外晴朗，一大早红彤彤的太阳就悬挂在东方天际。连城母子趁着凉快，赶紧把好不容易到口边的新麦一担一担挑出来，在打麦场上薄薄的均匀摊开，一个上午万里无云红日高照，可有句俗话叫“屋漏偏遇连阴雨，船迟恰逢顶头风”，夏天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就在人们歇伏午休的当口，从西山那边“轰隆隆”传来一声炸雷，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狂风携带者铜钱大的暴雨呼啸而来，整个村庄呼叫连天，到处传来村人收拾东西和抢场拢麦的噪杂声音......
　　 这场暴雨来得太猛太急，各家各户自顾不暇，但大部分人家的小麦前些天早晒干扬净已经出售，此次天灾单单降落到连城家。平展展的麦场上，洪水涨有半尺来深，金灿灿的麦粒漂浮起来，顺着水流滚下沟溪，冲进河流！几千斤血汗换取的成果啊，孤儿寡母一年到头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和口粮！母子俩在泥水里哭喊着哀嚎着，尽最大努力用瘦弱的身体去阻挡洪流，那一幅凄惨绝望的画面足以使苍天落泪。连城娘双手捧满泥沙，忽然间仰天长笑，她尖声叫道：“连城他爹，是你吗？你终于回来看我和儿子了啊！”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骤雨和响在头顶的惊雷。望着母亲变态的神情，小连城吓得止住了哭声，他不知道，妈妈经受不住连续打击，她已经彻底地疯了！
　　 ............
　　
　　 三.
　　
　　 贾家楼那个善说六国的柳二姑是和连城外爷一起进村的，进村直奔连城的三爷家。
　　 “八哥是个短命鬼，俺家闺女这疯病说犯就犯......本来说是招父养子倒插门，可是男方不愿意，这时候人家尽占上风......”外爷黑丧着脸说完这话，吧嗒吧嗒拼命地抽着旱烟袋。
　　 柳二姑大腿翘到二腿上，两只手连比划带动作，像极了《白奶奶醉酒》里的丑角媒婆，“照常说得好，小秃跟着月亮走——谁也不占谁的光，婚姻大事讲究个般配。这贾秃子，前边老婆打工跟人跑了，跟前也留一个儿子，属小龙的，我算算......嗯，十六了，比老连家这孩子大一岁，孩子真带去，也好有个伴儿。
　　 “三老表你刚才说啥？秃子脾气是暴躁点儿，也就爱好玩个骰子啥的，可人心底不赖，男人嘛，谁没有缺角。再说了，老婆跑后他里里外外一把手，能不吸取教训吗？贾家楼那地靠丹江近，条件比这里好得多......退一万步再说，你家侄子双腿一伸去了，家里断了顶梁柱，你这当三爷的从头到尾能帮助孩子多少？”
　　 他三爷先前头摇的像拨浪鼓，这阵子只好叹一口气：“唉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的命，天早定，别的我也不想多说，不过，后婚接后婚，一个床上两条心，咱丑话说头里，俺侄用命换来的十万块钱，存折应该放孩他外爷那儿，将来用到孩的婚姻上，俺这点要求不算过分吧。”
　　 连城娘改嫁的事情就这样敲定下来。
　　 天刚擦黑的时候，贾家楼那边开来两辆农用小手扶拖拉机，贾秃子亲自领人，七手八脚往车上搬东西。一起来娶亲的人喊秃子绰号“假光棍儿”，都夸他命大福大造化大，平白无故捡了一个老婆一个儿子还有一副家当。“光棍儿”三字也许寓意拄文明棍的人，是农村对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的尊称，多多少少含有一丝贬义。秃子也不介意，笑道：“光棍儿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都说我秃子连年走背运，这不时来运转了？老话说得好，小秃长个连鬓胡子——亏处有补。不是自己财，是财自己来，准我夜走麦城，也准我过五关斩六将吧！”
　　 观这秃子，头上稀稀拉拉几根毛抿的溜光，下面连鬓胡子东倒西歪，八字眉，三角眼，鼻梁歪斜，嘴角上挑，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善茬。村里留守的老年人远远地看着他们搬家，有人唏嘘，有人掉眼泪。
　　 能用的家什搬完了，连城娘头不梳脸不洗，哭哭啼啼拉着儿子上了车。小手扶发动了，三爷三奶眼含热泪拽住连城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孩子，那里不比在家，要学会听话，逢年过节记得回来给你爹烧纸啊！”
　　 小连城不哭也不笑，木头人一样坐在车帮上，两只空洞洞的眸子直勾勾盯着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家园，一幕温馨的画面又在眼前闪现：阳光明媚，山花烂漫。妈妈牵牛在前，爹爹摇耧在后，他在田头割牛草。三只蝴蝶翩翩飞来，他放下镰刀，蹦蹦跳跳追在后面拍手唱：“梁山伯，祝英台，后头跟个马秀才......”
　　 忽然，酸甜苦辣不管他能否承受，一齐挤进幼小的心房......
　　
　　 四.
　　
　　 二更半，接亲队伍才回到贾家楼，在一户破垞烂院门前停下。院子里亮着灯，一群人涌出来，卸车的卸车，闹房的闹房，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洞房门前的对联是：一对新夫妻，两个老家伙。横批是：花开二度。
　　 山里人结婚有讲究，早晨娶新娘，晚上接寡妇。人们吃过喜酒，又嬉闹一番，已经半夜了，才各自散去。一个凶巴巴的老婆子把连城领到偏房睡觉，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铺，早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半大男孩子四脚八叉躺在那里。连城怯生生称呼一声哥哥，男孩却一点也不友好，一对牛蛋眼恶狠狠瞪着他，就势一滚，把被子轱辘一大半，脸朝墙自顾自睡了。连城不敢吭声，囫囵衣服挤到床边躺下，那男孩的一双臭脚好多天没洗，熏得他只想发呕，几乎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秃子让他儿子贾元宝带连城去学校报名。上学路上，贾元宝给一群同学每人发一包五毛钱的辣条，又在他们耳边嘀咕一番，接着油腔滑调引头唱：“爹死了，妈嫁了，撇个连城长大了。”后边立即引来一阵嬉笑。
　　 连城脸一红，又听同学接龙唱：“贾连城，可怜虫，头顶长疮脚流脓，跟着他妈扎头绳。”
　　 连城憎恶他们欺生，气的眼泪直流，捂住耳朵不理会。看他哭了，有的小伙伴心有不忍，停住了笑声，贾元宝就骂：“继续继续，不唱的是王八蛋！”
　　 接着又有同伴胡编排：“连城他妈，揭盖头，一揭揭到贾家楼，这一窝，那一窝，一下窝到泊相国，泊相国，有个狼，把他妈鼻子拽多长......”
　　 锥子一样尖利的声音刺入连城的耳膜，骂我可以，骂我妈就不行！他实在忍无可忍，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唱歌骂他的孩子扑倒在地，张开小嘴，狠狠咬住那孩子的手臂，牙撕口拽！......
　　 邻家找上门来，秃子下不来台，掂起牧羊鞭把连城美美揍了一顿，连城娘抱起受伤的儿子哭不是哭笑不是笑，一连声地叫：“天灵灵，地灵灵，王母娘娘下天庭......”她的气心疯经不住生气，瞬间再次发作。贾元宝那个凶巴巴的奶奶捣着拐棍骂：“造孽啊，娶个寡妇带个肚，带来了一个祸事渣！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学上不成了，秃子不会容留白吃干饭的闲人，弄来一群羊，让连城起五更爬黄昏上山去放。
　　 秋后，地里田里收成不错，家里又有几只羊跟着出圈，秃子手里攥下几个钱，心里烧的猫抓狗咬，一头钻进镇上的赌场。半月后，他终于回家，回家来嘴撅的能栓下一头驴，看见谁都不顺眼，碰到不顺手的东西就砸，好像家里谁欠了他二斤黑馍钱，村人说，没准，假光棍儿这回输光了。果不其然，三天不过，一辆黑色轿车停到院门前，几个带墨镜剃大哥头的汉子把秃子挤到里屋，抽出马刀不由分说要剁他的指头。秃子软的像鼻涕，跪地请求宽限两日。几个墨镜收了刀，冷冷说道：“一个赌场混的，人不亲行亲。两天后再来，一万块一个手指，规矩你应该知道！”
　　 讨债的放下狠话走了，秃子他娘举起拐棍在儿子秃头上梆梆敲，连敲带哭：“你这扫把星，狗改不了吃屎，八万块，老老少少勒住脖子不吃不喝，砸锅卖铁上哪儿去弄？”
　　 秃子拿巴掌连抽自己耳光，恬不知耻说：“疯媳妇名下不是还有十万卖命钱吗？这存折五年期，攥在她娘家爹手里，老家伙不见兔子不撒鹰，说是带肚娃将来娶媳妇才能动用。妈呀妈，我去打不响，你老人家约上柳二姑辛苦一趟，就说给老家伙闺女治病。把钱骗到手，你儿子才能眼前躲过一劫，往后再赌，就让儿子一跟头蹿死山涧，狼掏狗拉。”
　　 老太太把拐棍捣在地上震天介响，长叹一声：“罢罢罢，我去，泼住这张老脸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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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万块钱定期当活期取出来，秃子连本带利还了八万，为了掩人耳目和堵人口舌，把疯媳妇带到城里转一圈儿，回来，技痒难耐，故伎重演，两万元翻本不成又搭了进去。秃子再回家就把一腔怒火撒到连城母子身上，张口就骂动手就打。那天连城娘做饭不合他胃口，他顺手把饭碗甩到她头上，额头被打个窟窿，鲜血淌了一脸，她没哭，反而放声大笑，笑得一家人毛骨悚然。一个下午，连城娘疯疯癫癫说胡话，不迭声乱叫：“连城他爹，我看见你了，你来接我回家吗？......”
　　 傍晚时分，人们在丹江湖里发现她的尸体，压箱底的衣裳穿在身上，头发梳的齐齐整整......
　　 放羊回来的连城扑在母亲身上嚎啕大哭，哭得村里人一个个肝肠寸断。
　　 母亲死后，贾家楼已经没有一丝血脉亲情，连城的日子更加难过。秃子喝醉了酒，时不时揍他，他忍不住哭了，老刁婆又老骂他妨主精，在家妨死了爹，出门又妨死了娘，挖空心思地饥一顿饱一顿折磨他。那个哥哥贾元宝开始不让他同榻睡觉，他只好忍气吞声，整个冬天合衣睡在四下漏风的柴房里，褴褛的破棉袄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丝丝缕缕的内衣里爬满了悉悉索索的虱子。
　　
　　 五.
　　
　　 清明时节，小草发芽，百花盛开，丹江湖畔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繁荣季节。八九点钟的太阳照在一望无际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泛起一片青烟似的薄雾；远望群山，隐约辨出黛青色的山影，蓝的天，白的云，红的花，绿的树......恰似在一块翡翠闪烁的绸缎上点缀风景；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只野鸭的扑翅声，数叶白帆，在这水天一色金光闪闪的湖面，宛如几片雪白的天鹅羽毛悠悠飘浮；岸上，踏青的驴友来来往往欢声笑语，湖中，游艇穿行如梭，游客的歌声从船舱里飘扬出来，让人侧耳聆听浮想联翩，就像在欣赏来自于仙境的天籁之音......
　　 连城仰卧在依山傍水的草地上，身旁几只羊在悠闲自得地吃草饮水。阳光照在他面黄肌瘦的脸上，他觉出久违了的惬意。天下万物无平等，唯有阳光最公平，它不管你是否低微贫贱，也不管你是否高贵富足，总是无私地一视同仁地撒播温暖和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