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月容从未像现在这样惧怕死亡，因为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人，就是奇怪的生物，活着的每一天似乎都不知道会有死这个字，但是忽然有人告诉自己，只剩几天活着的日子时，有种感觉开始蔓延，先是恐惧，然后转向对生的眷恋，接着便是想方设法地尽最大的努力，摆脱掉死神的阴影。
　　 月容在经历几天担惊受怕之后，打起了精神。可怜自己无父无母，只剩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寄养在姑妈家里。
　　 她先把自己一些钱财留给姑妈，托她好生照顾几个弟妹，然后把一些首饰用红绳串了，挂在弟弟妹妹的脖子上，告诉他们以后长大了，再拿来换钱用。
　　 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远离子言，陆家公子——陆子言。
　　 月容是聪明的，她从近期的种种死亡事件中已经嗅到一种危险的气息，而这种气息是从陆子言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锁紧门窗，仔细捋了捋思绪，事情发生得很快，应该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三个月前还是仲夏，蝉才刚刚开始了鸣叫，却死了一个女人。
　　 一仲夏
　　 杨柳发了新芽，在温暖的春风里依依垂下，寒冷一扫而光，柳依依在这样同自己名字应景的氛围里，死掉了。
　　 邻居报了官，很快就锁定了头号嫌疑犯陆子言，因为柳依依死亡前一天，陆子言曾来过她家中，那个时候是深夜，更显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街坊四邻也作证陆子言和柳依依经常相会。
　　 捕快去找了陆子言，问他和柳依依什么关系的时候，陆子言还未从对死人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听到这样的问题，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这事儿传出后，所有老百姓的眼光从狐疑变成了鄙视，因为陆子言即将大婚，而新娘是和陆子言门当户对的李家小姐李相如。
　　 衙门把陆子言抓了起来，因为他的嫌疑实最大。
　　 和柳依依频繁私会，回答问题时候的支支吾吾，又即将大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和柳依依似乎有某种不正当的关系，因为柳依依以将两人的来往公之于天下相要挟，导致陆子言恼羞成怒，杀了柳依依。
　　 可是最终陆子言还是被放了，两家即将联姻的大户，自然会想办法平息这件事情，何况并没有直接证据。
　　 陆子言，是这座城市有名的富家子弟，风度翩翩，气质不凡，喜欢他的美女如云。
　　 所以有关他的各种桃色新闻，也为大家所不奇，只是近期的事情却牵扯到了命案，着实让大家谈论了好一阵子。
　　 谁知道此事未息，又有了新的故事。
　　 又有一条娇艳的生命消逝了。
　　 月容在这烟花巷柳之地，亲眼目睹到了这具香艳的尸体，在满是白芷香味的厢房里，半裸半露的衣衫裹着一具还带着余温的身体，然而却被人挖了眼睛，已没了鼻息。
　　 月容是个妓女，死去的女人是她同病相怜的好友夜莺，夜莺也是个妓女，平日里小心翼翼侍奉客人，咬着牙挣着卖肉的钱，只想早日赎了身，好过几天平常人的日子，前几日还说有个人想带她从良，怎么也想不到会得罪了谁。
　　 而被牵扯进来的又是那个陆子言，夜莺死亡的前一天，被陆子言点过名，进过夜莺的厢房。
　　 此事传出，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捕快只得又到陆府去了解情况，然而从夜莺死亡的时间来看，陆子言是有着充分地不在场的证据，他去了李府商议大婚之事。
　　 虽然没有被当做杀人犯所通缉，但人们看陆子言的眼睛已经从蔑视变成了惧怕，有女儿的家庭都把陆子言的画像让女儿好生记住，千叮万嘱小心这个男人。
　　 只有青楼这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仍旧向这位陆公子敞着大门，只是青楼的姑娘们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围着他争先恐后了，而是提心吊胆，小心谨慎。
　　 就算是老鸨，在一边接钱的同时，一边也雇佣了更多的壮年，加紧青楼的保护。
　　 要说最紧张的，莫过于月容了，她有一种感觉，只要跟陆子言有过亲密接触的女人都死于非命，先是柳依依，然后是好姐妹夜莺，她有理由怀疑是陆公子杀了她们，而自己和陆公子在一起的时间只多不少，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她把这些担忧告诉了青楼的老鸨，杨妈妈那涂抹着玫色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劝说道：“虽然说陆公子和这些案子有牵扯，但是并没有证据说人是他杀的，而且你之前也受过他不少恩惠呢，你看出了事儿他还不忘照顾你的生意，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抓住这棵摇钱树狠狠赚上一笔，把银子给我交够，不出几个月，我就让你从良，再者说，我现在雇了这么多彪形大汉保护你们的安全，怕什么！”
　　 这些话说得也在理儿，月容咬了咬牙，决定再撑一撑。
　　 二缘忆
　　 在月容的记忆里，陆子言并不像是会杀人的男人，他长得非常好看，为人知书达理，只是有些沉默寡言，他的笑容仿佛是在中药罐里熬过的，带着沁入骨髓的苦涩。
　　 并且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微微有些不一般。
　　 这要回忆起来，离现在，还是有一段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
　　 月容只记得两人初见的那个晚上，非常冷，身无分文的月容抱着重病的弟弟四处求医，漫天大雪仿佛要给这伤痛的患者致命一击。
　　 无路可走的她敲开了妓院的大门，声称要卖身，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治好她弟弟。
　　 她凌乱的头发早已散开，额前的发丝随着她的呼吸颤抖起来，她跪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有着富丽堂皇装修的青楼门口，不停地磕头，怀中是她年幼的弟弟。
　　 老鸨杨妈妈带了几个人来赶他，这样的姑娘不花钱也能骗进来好几个，况且这个身子骨太瘦弱，再加拖着一个病人，这桩生意并不划算，杨妈妈从来不做赔钱的买卖。
　　 正推搡间，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的身上披了一件斗篷，一圈白狐的皮毛衬托着他的肌肤，在门前大红色灯笼的映耀下，有一层半透明的光。
　　 他走到月容面前，把手伸向她，手掌里是两锭银子。
　　 “先拿去给孩子看病。”
　　 月容有些无所适从，但她还保留着一丝自尊：“不，我不能白要公子的钱。”
　　 男人转过脸对着杨妈妈说：“收下她吧，以后她来陪我。”
　　 继而又对月容说：“我现在是你的客人，这，就不算是白给的钱了吧？”
　　 语毕，在众人有些诧异的目光中，走进了纷繁吵闹的酒色里。
　　 这算是救了月容弟弟的命，而那个男人就是陆子言。
　　 第二天月容就收拾行囊住进了妓院，整个晚上她还在害怕进去之后就算是沦落风尘了，没曾想从进去的那一天起，月容却没有接待过一个客人，她也不会琴棋书画，只会唱唱小曲。
　　 陆子言便点名了她来给自己唱曲，不用伺候其他人。
　　 自此两人再无其他交集，陆子言怀中抱着别的女人嬉笑玩闹，月容就听他的吩咐在旁边唱曲助兴。
　　 从未发生过什么男欢女爱之事。甚至连夜莺还和他有些耳鬓厮磨的亲密举动，而自己和陆公子却连手都没有碰过。
　　 不，印象中是碰过一回的。
　　 那日月容不小心烫伤了手，拿纱布随便包了一下，不知怎地，被陆公子看见了，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留下月容，在只剩两个人的房间角落抓住了月容的手，不在意月容绯色的面颊，近乎生气地质问她怎么弄成这样，第二天便递给她了一瓶烫伤膏，叮嘱晚上睡前抹，再用纱布裹了，就不会留下疤。
　　 这件事情让月容的心有些飘忽和疑惑，但至此之后，他更视月容为空气，不与她多说一句话，连看也不曾多看一眼。
　　 有这么一段历史，却再无更多地碰撞，所以两个人的关系只能说是微微不一般，只是一点烟雨，一点红尘的缘分。
　　 但自从仲夏过后，陆子言的一举一动在月容的眼睛里都变得有些怪异和无法理解。
　　 他时常一言不发，时常出神发愣，也不再叫任何姑娘，只是唤她来唱一首又一首的曲子，眼睛望着窗户外一角的天空。
　　 这里看不到他笑，似是心头万绪，出门却又是另一般模样，他像是戴着面具的斗士，在和一个不知名的敌人做着近乎无谓地斗争。
　　 三梦魇
　　 窗，忘了关，夜风吹进来，纱帐怪异地舞动。
　　 床边的帷幔被人用手挑了起来，黑漆漆地瞳孔盯着床上的女人，似乎有牙齿上下磕碰的声音，满含仇恨。
　　 月容在尖叫中惊醒，她梦见了柳依依，两人从未谋面，但月容知道那就是柳依依，她失去双手的两臂，随着空荡荡地袖管，在往下滴着鲜血，浸满整个房屋。
　　 柳依依死时被砍掉双手的事情，已经不是一个新鲜事了。
　　 这个悲惨地已逝的女子，在这样一个漆黑地夜晚，潜入自己的梦中，是想向自己诉说些什么吗？
　　 是暗示自己就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了吗？
　　 “咣当！”
　　 外面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谁？谁在那里？”
　　 月容猛地坐起来，大声质问。
　　 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到是惊动了隔壁的杨妈妈。
　　 “你怎么了？大半夜鬼叫什么？”杨妈妈手里端着一烛台，推开了月容房间的门，忽明忽暗的烛光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
　　 “我听到有人在外面！好像就在我的窗户边！”
　　 “哎呦，我当什么事儿呢，我怎么没看见有什么人啊，肯定是猫，你不记得了？夜莺养过一只猫，她走后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赶紧睡吧，大半夜的别弄得人心惶惶。”
　　 可月容再也睡不着了，对的，夜莺，她想起夜莺死前也曾向自己说过总是做噩梦，也总疑似窗外有人在午夜偷偷注视着自己。
　　 月容又一次浑身发起冷汗，她想起了一个人，陆子言，夜莺曾说有人要带她从良，这人或许就是陆子言。
　　 月容决定要弄清楚这件事情，因为自己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第二天月容趁着休息的空荡来到柳依依的住处，那里已经呈现出了一种人去楼空的荒凉破败感。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主人才去了不久，家具还没有动。屋子很小，穿过堂屋往后面走，似乎还有一个后院。
　　 这里怎么还有一间房？月容看着后院这间黑漆漆的土房，门上本来是有锁的，好像是被人为撬开了，虚掩着。
　　 月容走了进去，屋里还算是整洁干净，只有一张四角桌，和两张座椅，桌子上是一盏熄灭的灯，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紫檀木箱。
　　 奇怪？这些箱子里装得什么？大部分都上着锁，只有个别可以打开，月容挑了一个，打开了盖子。
　　 吓得一声尖叫，仓皇逃了出去。
　　 那翻开的箱子里面竟然是一张一张脸皮！
　　 月容飞一般地逃出这里，慌乱中不小心撞到一个大叔。
　　 “干嘛呢姑娘？走路也不知道看着点儿！”
　　 “里、里面有皮……人的脸皮。”
　　 “哎，我当什么呢，这屋里住得姑娘本来就是镇上给人做面具的，都是假的。”
　　 月容听到之后虽说是松了一口气，但在这灼灼日光中，却总觉得空气冷得瘆人。
　　 噩梦还是不断地来袭，这晚又下起了雷阵雨，疾风电闪，窗户忘记了上锁，月容起身去关窗，突如其来亮起的闪电撕破整个世界的黑暗。
　　 在这煞白如昼的间隙，月容分明看到了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啊！来人哪！来人哪……”
　　 月容凄厉的尖叫与电闪雷鸣交相呼应，划破夜空。
　　 四万绪
　　 第二天，陆子言又来了，今天的神情透露出许许多多的不安。
　　 “哎呦，陆公子来啦，实在不好意思，月容姑娘病了，今天不能陪您了。”
　　 月容病了？陆子言皱紧了眉头，也不顾杨妈妈说了些什么，奔向月容的房间。
　　 “月容。”他张了口。“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月容苍白着一张脸，她决定做一个危险的试探。
　　 “昨天……昨天晚上我的房门外有人盯着我，他血红的眼睛像是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边说边微微用余光打量着陆子言的神情，他果然变得焦躁起来：“什么？”
　　 月容吓得捂住脑袋，陆子言这才平息了一下情绪，走到月容身边，用手揽过她，用轻柔地有点儿魔怔的声音说道：“月容，我会杀一个人。”
　　 月容从未像现在这样惧怕死亡，因为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她已经可以肯定陆子言就是杀人凶手，他在不断地向自己暗示，他会亲手解决掉自己的生命，至于为什么迟迟不肯动手，或许是想体会猫捉耗子的那种至别人于鼓掌之中的快感。
　　 但毕竟还没有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她想到一个可以帮自己的人：陆子言未过门的妻子李相如。
　　 月容想，李相如应该还不知道未婚夫是个杀人狂魔吧，不管她相不相信自己，都要去试试。
　　 李家与陆家是世交，所以自两人儿时两家就互相结了亲，如今婚约在即，即使出了种种意外，也并没有反悔的意图。
　　 站在这座朱红色大门的面前，月容深吸了一口气，或许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在李家小姐的闺阁里，月容见到了这位娇艳美人。
　　 李相如端坐在椅子上，一身浅红色的藕丝衫，下身是深红色荷叶罗裙，很是稳重大气，萱草眉黛微微一蹙，看着神情慌张的月容，端起旁边的茶杯轻轻嘬了一小口，她黑漆漆的眼睛深邃无边。
　　 “你说我夫君……哦，现在他还不是我夫君，仍旧是陆公子。”李相如抿嘴笑了笑，继续道：“你说陆公子他杀了人？”
　　 “是的。”
　　 “接下来他的目标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