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领导
　　 “领导”喜欢在周末的时候到他的辖区视察工作，整个乌托邦县的人都知道，“领导”是个勤勤恳恳的人，是个“忠于职守”的人，是个“尽职尽责”的人。他牺牲了个人的休息时间，全身心扑在工作岗位上，为工作废寝忘食，是个足以让人佩服的人。
　　 “领导”是乌托邦县的县委书记，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山高皇帝远。”说的是再高的官员，即使是掌握国家最高权力的皇帝，也无法面面俱到，管辖到一个小小的县城。“领导”就成了乌托邦县的“一把手”，整个县城的“土皇帝”。
　　 “领导”之所以成为领导，当然不是凭空而来的，“领导”在成为领导之前，也是一步步摸爬滚打走上来的，他要防着政敌的明枪暗箭，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要讨好自己的“领导”，就这样，或两年一跳，或三年一跳，最快的时候，也需要一年，如同打扑克“升级”一样，一级级往上走，到了50岁这年，他终于“媳妇熬成婆”成了乌托邦县的“领导”。
　　 “领导”这个称呼来之不易。乌托邦县的人民渐渐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都亲切地称他为“领导”。“领导”很高兴，开始的时候并不习惯，渐渐地也成了习惯——千里为官只为钱。当然，除了钱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名”了，所谓“名利，名利”有了“利”，再有了“名”就是“名利双收”了，何乐而不为？
　　 在官场之上，迎来送往，要交际，要打通关节，就需要钱。钱从哪里来？当然是“取之于民”，“取之于民而用之于己”是“领导”的为官之道。“领导”的书房里最显眼的地方放着的是李宗吾先生写的一本书，谓之《厚黑学》，放在显眼的地方是便于取来查阅，“领导”深得“厚黑”之要义：厚够厚，心够黑。他的政敌大多数便是输在“厚黑”功夫不足以与之相抗衡之上，只得甘拜下风。
　　 为官方面，“领导”亦是严格遵循李宗吾先生《厚黑学》做官六字真言：“空、恭、绷、凶、聋、弄”，无论办何事都能为自己留下后路，滴水不漏，是为“空”，对上司巴结到位，谄媚到位而不让上司觉得不舒服，是为“恭”，对下属一副威严不可侵犯，满腹经纶的样子，是为“绷”，暗地里将政敌或不顺眼的人整治到家破人亡而面不改色，是为“凶”，能够对很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灵活处理事情，是为“聋”，利用职务之便，将财物收归囊中而不被人发现，是为“弄”。
　　 “领导”浸淫六字真言数十年，深得其奥义，并使用得炉火纯青。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到了晚年，五十岁，似乎正是为官精力最为旺盛之际，试想，这个年纪，孩子依然读大学，或念书早一些的，已然出来工作数年，并不要“领导”操心，面对家中“糟糠之妻”，床弟之事也提不起兴趣，，那么，用什么来打发这盈余的时光？当然要搞点“政绩”了，所谓政绩者，政府考核官员之“成绩”也。每逢官员到一个地方，挂职也罢，上任也罢，总想为自己弄点“政绩”，然，为官之惯例，在一个地方，不能长时间为官，怕你为官久了，在此山头“坐大”，拉帮结伙，为害一方。这样的“惯例”害苦了为官者，如何才能在这样短暂的时光里创造出“政绩”？官员们在这方面绞尽脑汁，或改造前人规划好的道路，反复修之，或打造旅游景点，催逼工期，早晚24小时不休息，务必在升迁之前作出成绩。可谓“智计百出”。
　　 “领导”在这一方面当然也下足了功夫。卸任退休之际，也想为乌托邦县百姓作出自己最后的“贡献”。故而，即使是在周末，也放弃了自己的休息时间，到自己的辖区进行视察，发扬“5+2”白加黑的优良传统，争取作出“政绩”。
　　
　　 二、瘾
　　 赌鬼有“赌”瘾，酒鬼有“酒”瘾；吸毒者有“毒”瘾；棋痴有“棋”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爱好最终升级到痴迷，到不能自拔的程度，便成了一种“瘾”。有的“瘾”一旦伤人伤己，那么就会受人阻止，如“毒”瘾，小偷的“偷”瘾。有的瘾不伤大雅，不伤害别人，也不伤害自己，人们便听之任之。
　　 城南火葬场的唐主任就有属于自己的“瘾”，他喜欢下棋，每逢周六周日，他便喜欢和火葬场的同事下象棋。楚河汉界，划地为战场，双方便开始在虚拟的战场上厮杀。有懂游戏规则而棋技不甚好的就站在旁边观战。那一天，正好是唐主任值班的日子，那一天，也是“领导”到城南火葬场“视察”的日子。
　　 天气晴朗，人们都好像不愿意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死去一样，那天，火葬场里冷冷清清的。负责焚烧尸体的焚尸工，负责为尸体化妆的化妆师，还有办公室负责办理焚烧手续的职员都挤在主任办公室围观那场象棋之战。一切都毫无征兆，以至于“领导”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大家还以为又是一个观棋的，“领导”的秘书小梁介绍的时候大家才面红耳赤，慌乱作一团。
　　 “领导”并不生气，点燃一支“和天下”，吐了一个烟圈，微笑着示意大家坐下，周末嘛，是该休息休息，搞点娱乐活动也是好的。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唐主任将“领导”引到会议室，聆听了“领导”的指示，心里念着的却是那盘未下完的棋，那盘棋自己攻守兼备，必将大获全胜。在聆听“领导”讲话的时候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领导”抽完手中的烟，将烟灰抖落在地面上，悠悠然站起来，便准备离开了，唐主任依旧想着那盘棋，也没吱声，送完“领导”之后又回到办公室，去续那盘棋去了，只是大家都失去了最初下棋的那种兴趣了，这让唐主任一整天心里都有些郁郁。
　　 “领导”并不愿意在火葬场这样的地方多待，这里阴森森的，晦气。为官者，最忌讳在这样的地方，来这里视察也有些“鬼使神差”的味道，不知道为何，车开着开着，就莫名来到这里。既然来了，就进来看看吧，人，都会死，死后绝大多数人都会被送到这里来，很多穷人还来不起这里，如此高昂的火葬费，不是每个人都付得起的。“领导”不喜欢看到火葬场里的人，尤其是对自己不“尊重”的人，唐主任没有意识“领导”的心思，大家却都心底明白：唐主任这是摊上事儿了！
　　 瘾，有时候会害死一个人，即使是不伤大雅的棋瘾。
　　 ——这是被降职成为一名普通焚尸工后的唐主任心里的真实写照。
　　 “领导”也有自己的“瘾”，早年为官的时候有“性”瘾，手中有权力，就像手握生杀大权一样，掐住了别人的咽喉，要想咽喉舒服一些，你只有让“领导”舒服，他一爽，就赏你一个舒服。所以早年的时候“领导”出入得最多的是桑拿房、高级会所一类的地方，怀抱里软玉温香，吃的是山珍海味；吸的是名贵香烟。
　　 官越做越大，便慢慢有了“官”瘾。在众多的瘾中，“领导”保持得最久的，便是官瘾和烟瘾。烟瘾是早年“求官”阶段养成的，“领导”笃信“烟搭桥酒开路”的哲学，这也是中国浩瀚的生活哲学里演变而来的，实用而有效。
　　 官做大了，“领导”家里便多了许多名烟名酒，甚至有许多都是“领导”的领导抽过的香烟，是限量版的，市面上都买不到。眼看着“领导”的烟瘾越来越大，糟糠之妻也曾担心过，劝说他早日戒烟。但“领导”就是领导，怎么会听得进去劝？依然我行我素，大口抽烟，大口吃肉。反倒是糟糠之妻在“领导”的熏陶下，渐渐能够在送来的礼品中甄别出那些是好烟，那些是次品，并一一归档进行收藏。
　　 社会上流传着这样的话：“出来混，早晚都要还的。”，“领导”也曾在微信上看到过，可是是在很久之后他患上肺癌的时候才深刻感受到这句话的深意。
　　 那时候的“领导”已经躺在市医院的病床上，嘴巴里呼出的都是死亡的气息。当医生将诊断结果告诉他的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贵。
　　 肺癌，晚期。医生说。
　　 也就是说，没得救了。“领导”的妻子和儿子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听完这句话就蒙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领导”的儿子问。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进行药物强效化疗。”医生说。于是，“领导”开始接受化疗。头发开始稀少，体重开始急剧下降，“领导”越来越虚弱了。
　　 他能感受到死亡的声音，那声音就像窗外的鸟鸣，凄厉而绵长。记忆纷至沓来，奇怪的是在梦里出现得最多的却是那次火葬场的视察，还有火葬场那个下棋的中年男人模糊的样子。
　　 他记得那个中年男人汇报工作的时候曾经提及过，城南火葬场截止目前已经焚烧了29888具尸体，这也是他们火葬场的“政绩”。“领导”想，也许自己也会成为下一具火葬场焚烧的尸体，成为火葬场“政绩”的一部分，在火葬场的炉火里自己的肉体被烧得哔哔啵啵，毛发被烧焦，肉块被肢解，燃烧，最终化成一堆骨灰……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
　　 像许多乡下的老人那样，他也开始害怕起火葬场来。可是，害怕已经毫无作用，听到病床外妻子和儿子的哭声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已经死去，除了意识还短暂地停留外，他已经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呼吸。
　　 一个作家曾说过：我们都是公平的，都是赤裸裸地来，然后赤裸裸地离开。在恍惚间，他看到一张白色的裹尸布罩下来，盖住了自己的头部，车轮的晃动中，他知道自己即将和城南的火葬场见面了。
　　 任何一种瘾，都有可能是致命的毒药。许多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做，他的心里多多少少怀着一些遗憾，譬如说，尚未完成的“政绩”。这让后来者捡了很多便宜，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甘。
　　 三、公平
　　 被推进火葬场的时候，他才真切感受到死亡的滋味儿。他那因为病魔的折磨而渐渐瘦削的身体被化妆师抟弄着，在自己的脸上抹上白色的妆，显得有些精神了，换上了干净的寿衣。
　　 妻子因为害怕已经不敢再看他，只是低声啜泣。他知道自己的终点站到了，在终点站——焚尸炉旁边，“领导”终于看见了那个焚尸工，那个棋痴，他看见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握着铁钩子，是用来翻动尸体的，以便尸体在炉子里烧得更加彻底。将他推进去的时候，他说：“领导”，你放心，我会将你燃烧得很好的，你的肉，你的骨，你的毛发，都会彻底成为白色的骨灰，被装进小小的盒子里，秀珍品一样被收藏起来。但是，那都不是你，你的亲人不会收到你的骨灰，你的亲人会捧着一个不是你的骨灰的骨灰，回到家。而你，将会留在我的壁橱里，陪我下棋。
　　 你会看到明天的报纸这样写：某领导尽职履责，病死在工作岗位上。那是属于你的荣耀，但是你将成为城南火葬场报表上的一个数字，而你的骨灰，将永远陪伴我，你听到了吗？
　　 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在火炉里跳跃，因为焚烧而突然直立起来，眼球爆裂，哔哔啵啵的。很快，就成为一抹灰烬。
　　 那个作家的声音又浮现出来：我们都是公平的，都是赤裸裸地来，然后赤裸裸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