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家住一楼，四个门户共用着一条门廊，环门立柱，萄萄花架垂落，爬山虎郁郁葱葱，老旧的楼房掩映在一片绿意里，颇得几分幽静古朴之意。
　　 西邻住着一对老夫妻，男的据说是某个大学退下来的教授，个子不高，清瘦，顶着一头白发，戴着一付黑框眼镜，整个人窝在一台轮椅里。阳光充足的日子，他总会被推放到环门边上，手上拿一个放大镜，看报纸。在树与树之间拉着三四条长索，偶尔也会碰到西邻的老太太，将棉被晾挂在长索上，手里拿个鸡毛掸子，扑打着。光影跳跃，如同在他和她的身上开出最繁复的花朵，我看着看着，心里无端便生出几分暖意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左不过就是如此的写照了吧。
　　 却是很少听到他们交流，总是他看他的报纸，她则进进出出忙着自己手上的活计，等到光影西移，她就像掐好了时间一般出现，再次把他推进阳光里。每见于此，我的心里总是会生出几分浪漫的遐思——原来，她的感情是追着阳光跑的，那般的鲜活明亮，似乎整个暮年都在褪去它的沉沉之色。
　　 七年前，初搬来这里时，我与他们是不熟悉的。偶尔碰上了，也只是礼貌地微笑点头。淡淡的，像路边随便相遇到的一段寻常。碰到的次数多了，笑容便浓了几分，偶尔，我也会唤一声：“阿姨，又晾被子呢！”她的脸上总是会在瞬间生出最亮丽的花朵，如同阳光在她的脸上灿烂跳跃，却又于这些灿烂中漫上一层卑微的小心，倒让我有几分不安，似乎我惊扰到了她的安宁一般。再次相遇，我便退回到一个微笑的距离，她却带着几分期艾地开口了：“你……下班了……”我惊讶，回首，看到她略带了几分局促，正满脸期待地望着我。我微怔，笑容绽开，轻轻地回了句：“嗯。”眼睛一转，看到她握在手上的镰刀，还有刚刚躺下的半畦韭菜，我又笑道：“阿姨，你侍弄的韭菜长得真旺，闻着就香，这是要包饺子呢。”她拢拢头发，幸福地笑：“孙女要下学回来了。”
　　 当天晚上，我收到了来自她的一份礼物——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她站在门外，脸上依旧是卑微与灿烂并存的笑容，手上举着那盘饺子，局促而羞涩地开口：“这是今年的第一茬韭菜，给你……尝尝鲜，不是……稀罕东西。”我开了门让她进屋，她探头瞅瞅屋里光洁的地板，又缩了回去，只是把饺子往我手里递，嘴里一叠声地说着：“不进去了，不进去了……”拗不过她，我只好找来一只大碗，将饺子倒了过来，又抓了一把朋友从南方带回来的点心给她，她拒不肯接，脸上胀的通红：“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我眨眨眼：“这是给你小孙女的，我正好牙疼，就当是帮我消灭了它们吧。”她这才脸色绯红地接了过去。
　　 自那次后，我便时常地收到她的礼物，有时是一两片西瓜，有时是一小碗山樱桃，有时是自蒸的粗面馒头，甚至有一次是一束山花……为此，我时常感觉羞愧 ，我竟是没有什么可回馈她的，除了微笑，除了偶尔地陪她闲话三两句。
　　 有一次，我回娘家小住了一段时间，回来时便如以往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她看见我，眼里募地跳出惊喜来，竟是上前几步抓住了我的手，说，闺女，好久没看到你了。我当下愣住，为她突然的热情，也为自己心底腾起的那份感觉，忽然就想起了在丁立梅的散文集中看到的一段话：一个人的存在，到底对谁很重要？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记得你，就像风会记得一朵花的香。凡来尘往，莫不如此。
　　 一四年的春天，我外出学习，月余方归，回来便听到她去世的消息，心里实是难过了很久。也是在那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老教授的妻子，只不过是一个照顾了他十几年的保姆，而她所说的那个孙女也不过是她收养的一个弃婴罢了。她的一生之于她，终归是有些残忍的，就连去世，听说也是在一个路人的陪伴下，孤零零去了的。可是，我却相信，她必定是笑着的。我还相信，若是有来生，她的生命里必定是会开出最灿烂的花的——追着太阳跑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