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行驶在并不宽阔的柏油路上。我放慢了车速，并把车窗微微开启，来自田野的风急不可待地亲吻我的脸，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刹那间包裹了我的全身，乃至渗入我的血液，牵动于记忆深处如同注射一针兴奋剂，顿时鲜活起来。
　　 路旁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北边的一大片芦苇却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蔬菜大棚。透过淡蓝色的棚膜，依稀可见棚内的蔬菜湛青绿叶，大棚距离公路有一小段距离看不清是什么蔬菜，车子便疾驶而过，不过从高度和叶子的形状大致判断是黄瓜一类吧。
　　 公路上来回穿梭的农用车辆证明了我的猜测。川野、三轮、四轮上规格统一的篓子里，码得整齐的黄瓜散发着清香；一两家或多家搭伙去附近的蔬菜批发市场送黄瓜。此时，北方的风，还没收敛冬天的野性，人们肆无忌惮地坐在黄瓜篓子上，没有一点安全保障，可他们却不在意，依然在风中谈笑。
　　 南边山脚下的百亩杨林，无影无踪，呈现在眼前的是平整肥沃的土地，有几个人在画官界，打畦梗，看来是准备春耕了。
　　 故乡的记忆已时隔多年了，那些渐渐隐去的足迹，在风雨漂泊的沧桑中，已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剩下的怕只是一鳞半爪了。但是固存于心中的那些记忆碎片，历经多年的静默沉寂，依然可以在脑海里渐渐地显像、清晰。
　　 我的记忆里，这原是一条崎岖不平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每到雨季泥泞难走，时常有一汪一汪的积水在路的中间，有好心人从不远处的河套搬来大一点的石块，不规则地在水坑里站成一排，行人颠簸地踩在这些石块上，稍不留神一只脚就会掉进水里，紧跟着身子一晃，整个人便站在水中央。然后忿忿地骂着这难走的路和鬼天气，慨叹什么时候能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路的北面是一片芦苇，路的南面是玉米地，在两旁的地里，生长着很多菇娘和黑星星，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扒开芦苇（湿地里生长的芦苇，不是泥塘）钻进去寻找那个年代的美味，钻出来是嘴唇变得发紫，互相笑着对方继续前行......如今那些笑声是不是已经被埋葬在柏油路下，变成了一粒粒的砂石托起平坦的路面！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没有零食，经过山脚下的树林时，偶尔发现，杨树林子里的几棵榆树，榆钱绿的诱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放下书包，能爬树的小伙伴，被大一点的孩子托着屁股爬上树，将能够到的枝丫，一小枝一小枝地折下来，每扔下一枝，下面的人蜂拥而上，几人撕扯着一枝榆钱是常有的事。快手的则捋一把放进嘴里得意地嚼着，反应慢的还在拽着树枝拉锯，不免引来一阵哄笑。树上的孩子看着下边的馋鬼滑稽的样子，故意延长时间，先在树上吃，第一场抢榆钱大战接近尾声时，继续上演第二场。下来时嘴里不忘叼上一枝，看上去有喜鹊搭窝的味道（喜鹊搭窝，用嘴从附近叼来一根根陈年的带刺的枣木棍，有秩序第穿插搭建，我很坚固。）因为等树上的孩子下来时，扔在地上的榆钱已被馋鬼们扫荡不知几次了。现在经过这里，舌尖上又荡漾起那滑溜溜、甜滋滋的味道。不管是采的菇娘还是黑星星，或者是折下来的榆钱，都必须在路上消灭掉，否则谁抱着侥幸心理，藏起来在衣兜里或书包里，回到家被大人发现，会惹来一顿训斥。
　　 行驶在平坦的柏油路上，捡拾着童年的记忆碎片。路的两旁那些用来下雨阴天铺路的河沙，变成了现在的馒头柳，枝丫一律向上，虽然春分已过，北方依然寒冷，这些春天的使者，使劲地舒展枝条，春风里催生出一抹抹鹅黄色的新绿。
　　 当走进我阔别多年的故乡已是黄昏，那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一条水泥路夹在两山之间，时隐时现。夕阳里袅袅炊烟在屋顶上升起又在清风中淡淡的飘散，盘旋在小村的上空，阳坡的小草若有若无，花还没有要开的迹象；村子的山坡上多是杏树，花蕾还没饱满，像没睁开眼睛的高粱，钉在枝条上，眯着眼睛等待阳光充足的时候绽放。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再度归来，亲切、陌生、感慨、迷惘！交织在一起，浓浓的乡情，在心中荡漾。
　　 爷爷是在父亲八岁的时候去世的，奶奶只陪父亲过完童年。梦里我也曾梦见过爷爷奶奶的模样，爷爷个子很高，奶奶瘦骨嶙峋，爸爸说是那样子的。爷爷心眼极好，有一次去赶场，一位不认识的人丢了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爷爷问明情况，掏出自己兜里仅有的几毛钱给了那个人。爷爷家虽然很穷，但不抠门，帮助别人从不讲回报，父亲继承了爷爷的良好传统，有时偷偷地拿家里的钱帮助别人，却对母亲说赶集的时候被偷了，母亲善良老实，被骗了，还要安慰父亲。
　　 大约是我七八岁的时候，腊月二十六，年底的最后一个集，外公拿来二十元钱让买肉的，父亲赶集时借给了一位正在借钱治病的熟人，回到家对母亲说，买完肉又去买其它东西时，一眼没注意小偷把肉偷走了。我们还等着吃肉呢，看着我们，母亲哭了，那种无奈与艰难的生活缩影，至今记忆犹存。
　　 故乡与童年永远是生命里无法除却的烙印，在这素朴的村庄里，山间、田野、小溪边，是否还能找到我的童年趣事和儿时诸多的记忆；在这素朴的村庄里，是否还能寻得我的早已作古的祖宗的蛛丝马迹；在这素朴的村庄里，是否还能唤醒我无法泯灭的血脉亲情。曾经以为离去的我，已是这里的过客，它的存在或许只能在我的记忆里。而此时此刻，面对故乡的一草一木，我必须承认她的真实存在。
　　 我从小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如今再次来到外婆家，心情不免有些激动，又有一丝悲凉。此时，舅舅早已在村口等我回来，二十八年了，这二十八年的时间，外婆已长眠地下，但外婆的爱与温暖却始终没离开过我。在与舅舅相见的时刻，自然是一番感慨，看着大舅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瘦的露出了颧骨，头发早已不堪重负，头顶上大部分头发已无影无踪，周围留下的几根，稀疏地占成圆形，看起来有点滑稽，却又是那么令我酸楚。舅舅叫着我的乳名，不断讲述外婆生前对我的思念，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此时此刻，悲喜交加，外婆的音容笑貌一直浮现在眼前。
　　 记得从前那三间破烂的土平房，分家时归老舅了，现在是表弟在那住着，盖起了五间大瓦房。老舅也快七十的人了，自从舅母去世后，一直在外闯荡，又续了弦，安了家，好几年没回来了。说着说着，大舅又恸哭起来，我只好默默地听着，安慰着他。大舅家住的房子是原来的生产队部，改革开放后，都被翻盖成瓦房，作为居民住宅。我四处环顾一周，简陋的小院里几只母鸡在墙根下晒阳阳，右边的小菜园里，土是新翻过的，舅母刚刚种了几畦生菜、小白菜和土豆。舅母听见车声走出屋子，小狗也从门缝里挤出来，跑到我跟前，闻闻我这远方来客，竟然没叫一声，亲切地蹭着我的裤脚。狗是通人气的，认亲。我的心立刻感动起来，感动亲情的不疏离，感动一条狗的知性。这时舅母拉住我的手，瞬间老泪纵横，我知道舅母想表姐了，表姐大我两岁，前年死于一场意外，这无疑对舅父舅母是一场巨大的打击。这就是血脉亲情，真实得不容怀疑。
　　 我以为举家搬迁与故乡不会构成乡愁，父母也在身边，或许一辈子不回来，也不会有疼痛。可是，站在热辣辣的土地上，还是免不了心潮澎湃，念想与惆怅迅速蔓延。
　　 舅母做好了饭菜，老舅家的表弟、弟媳妇和孩子也过来了。吃着熟悉的饭菜，在记忆里不经意间搜寻被岁月侵蚀的面孔，看着陌生的孩子们，那些陈年旧事渐渐地清晰起来，表弟刚满两周岁，老舅母去世。老舅续弦后另过，外婆和外公拉扯表弟长大成人。表弟小我三岁，我在外婆家长大，也曾帮助外婆照看表弟，和表弟的感情也就比其他兄弟姐妹亲近。我经常也会带他出去玩，教她读书写字，我离开故乡之后，听说表弟报名参了军，但终因各种原因未能留在部队，现在承包了一块土地，建起两座大棚，和村民们一起种植蔬菜，这两年的蔬菜价格上涨，收入还蛮好的。
　　 童年的欢愉，已成为遥远的记忆，隐匿于我的血脉里，随着我的热血在膨胀，流淌，在我以为我已经舍弃了她，忘掉了她的时候，她却每时每刻浮现在我的灵魂深处，鲜活的如相聚的一张张笑脸，令我动容。
　　 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外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白发苍苍时，一提起故乡仍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因为，那是心灵栖息的家园，是永远无法割舍的爱与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