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父亲的天空(散文)
一
父亲的天空很大,大的可以容得下整个山川。父亲的天空也很小,小的容不下一个孩子的伤口。
曾经,父亲的头发那么倔强,如今已经被风霜染上了厚厚的一层雪。
过去,父亲的腰板很挺拔,现在却弯得像根扁担,一头担着日头,一头担着整个家。父亲对于孩子,更多的是绵长的牵挂。孩子对于父亲,更多的是内疚和期许。
二
年少时,孩子是父亲的“对头”。
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叫着我的乳名对我说,你呀,就是上天派来与我作对的,没有一天让我安心。
懵懂中,只记得这种作对像是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满足了一个不经事的孩子的心。等到大了,慢慢明白,跟父亲作对却是让他为我操碎了心。
我从来没有找父亲理论过,也没有找父亲验证过。我知道,父亲的这些话,包含了很多层意思。
大哥比我大整整一轮,成家早。儿时我在大哥和父亲眼里,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记得大哥结婚那一年,我还是一个满街跑的少年,满世界玩耍,一天天地从日头起玩到日头落。
我的村很小,百十来户。早些年庄里乡亲家里每逢有结婚的,便是村里的头等大事。要早早给四邻乡亲和亲朋下去请帖,准备结婚用的酒肴、干果、糖块、面食、被子等一应物品。村里就是一个掌厨的,无论谁家有红白喜事,铁定要请他来掌勺。结婚那天,喜气溢满了院内院外、屋内屋外,大人们里里外外忙活着照应来客,端茶倒水。而我们一群孩子,则在院子里瞎折腾玩耍。每逢看到孩子们伸长脖子,咽着唾沫看着大人们手中端着的糖块,主家便随手抓一把扔到院子里,孩子们像一群啄食的小鸡仔,疯也似地哄抢,小手里抓满了便塞到口袋里接着抢。
大哥的婚礼,照例一样不少。只不过,我不用抢糖块,父亲早偷偷抓了一把塞给我,将我的上下口袋装得满满的。但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这个嘴里含着糖块的孩子,会给他惹来祸事。
记得大哥结婚那天上午,大人们屋内屋外脚不沾地地忙着,没有谁会顾及到这群孩子们的泼事。父亲几天前在院子里盘了一个土胚炉子,烧火供来客喝水。我玩得兴起,顺手将一个大爆竹“雷子”填到炉子里,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坐在上边的水壶底被炸开了一个洞,壶里的水流到炉膛里,溅起沸沸扬扬的炉灰。热水溅到手上烫得火辣辣得疼。
父亲听到声响,从屋内跑出来,看着漏水的壶和正在炉旁发呆的我,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顺手抄起倚在门框的笤帚,满脸怒色朝我走过来,嘴里呵斥着,你这个败家的孩子,今天我非揍扁你不可。
二爷家的堂兄见状,一边去阻止拉扯父亲,一边对我说,惹了祸还不赶紧跑,愣那儿干嘛,等着挨揍吗?
我这才反应过来,撒开脚丫子朝门外跑去。跑到大门,被门槛绊了一跤,顾不得疼痛,爬起来用上蛮劲,一路跑开去。等父亲跑出大门,我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跑出不远,躲在坡里一堆垒起的方石堆后边,坐在那儿惊魂未定,看看手上有几处依然红肿,心里的委屈涌上来,暗自垂泪。
躲在那儿我不敢言语,忍着伤痛咬着牙不敢喊。中午,我没敢回家吃饭,肚子饿得里边像有无数只青蛙在叫。
转眼到了下午,天要擦黑了。村内的一个本家大娘,从石堆旁走过,发现我在那儿独自哭,便问清了缘由,说,你这个孩子,大喜的日子净惹祸,难怪你爹打你,跟我走吧,我去给你讲情理。
来到家门口,我懦懦地再也不肯迈步,大娘硬拉扯我进了屋。我躲在大娘身后用害怕的眼神看着忙碌中的父亲。父亲看见大娘,笑了笑,又歪头看了看躲在身后的我,满脸的笑容好像要突然收敛起来,唯独嘴角却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没有隐去。我知道这件事算是过去了。
父亲的脸色看上去还有些生气,却绵柔了很多。他走进灶间,端了一碗烩菜来到我跟前,说,你这个臭小子,该是不管你饭,还不赶紧端着吃了?我猴子一样敏捷地从大娘身后窜出来,接过饭碗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父亲说,慢点吃,小心噎死你这个熊孩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就像雨后的天空风平浪静了。
等到我吃完,父亲把我叫到跟前,看着我手上的烫伤,表情既心疼又生气,没再言语什么。从抽屉里找出烫伤膏给我抹到伤口处。此刻父亲脸上的气色已全是疼惜了。
事后,听拉架的堂兄说,父亲那次打我多是虚招。我慢慢明白,正值壮年的父亲要是实打实撵我,我还有个跑?
年少时,我已数不清惹了多少祸端,也说不清遭了父亲多少巴掌。只记得每次祸事后,父亲的脸色都是阴转多云,多云转晴。做个样子打我几巴掌或者一顿尅,便会烟消云散。
三
等到孩子们慢慢长大成人,父亲好像变成了一个多头的线葫芦,一头拴着他的心,一头拴着孩子们。
我第一年高考,因了我的顽皮和厌学,没有考中。那段日子,我吃啥啥不香。一次吃饭,父亲见我绵食,便对我说,你小子要是有种就再考,我使上满把子力气,家里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学。
在父亲反复的劝导下,我进校复读。复读的时光是难熬的,父亲似乎知道我的辛苦,回家更多的是给我讲学习的用处,不再狠狠批我。每逢假期便赶我下地。庄稼地里的活儿风里来雨里去,一天下来累得够呛。相比,读书还是好的,风不着,雨不着,我便有了下决心读好书的念头。
好在皇天不负,来年终于考中。父亲喜呵呵地送我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很快有了工作,父亲看我的工作很稳定,似乎一颗心安定了下来,不再在我身后紧追慢赶。我也慢慢觉得自己是脱线的风筝可以自由飞了。
可是有一次,我突然觉得父亲的牵挂就像一道看不到的光,时刻穿透时光隧道到达你的身边。
那是我到新单位工作后,记得那年办案子,按照要求,办案人员全部更换手机号码,以防外界干扰和泄密。由于忙碌,竟然忘了告诉父亲的新的电话号码。
父亲那几天反复拨打我的旧号码,都是无人接听。那几天恰巧老婆带儿子回了岳母家,家里也没有人。父亲无奈拖着老弱的身子来到我单位,终于打听到了我的新号码。电话里父亲说,你说你这个孩子,换了手机号也不说,我还以为你病了瞒着我,咋找也找不到。电话那端语气急切,还有丝丝的痛。
随着年事渐高,父亲对孩子们的牵挂像漫天的风雪越来越浓。用父亲的话说,他现在已经是今天脱了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的人了,孩子们好好的,金不换呢。父亲这话说得轻巧,我心头却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沉重不安。
从那次以后,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出发,都是事先告知父亲,到了地头再向父亲保平安。一路相安无事。
时光很快到了二零一四年春天,三姐肺癌病情告急。这个春天,父亲变得沉默了。每次我回家,父亲都是寥寥几句话便扯到三姐身上。有时我故意岔开话题,可父亲却像复读机很快又扯回来,说着说着眼里便掉下眼泪来。自从我娘去世,好多年没见父亲落泪了,滴滴泪像是落在我心里,凄楚酸痛。
三姐病的那段日子,父亲一天天瘦下来。本来就弯弱的身躯,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我村离医院不到四里路,父亲几乎天天走着到医院看望三姐。父亲心里明白,三姐来日无多,父女在这个世界的缘分眼看到头了。
三姐弥留之际,父亲眼里含着泪拉着三姐的手说,阎王不识好赖人,怎么不将我抓了去换回俺闺女的命啊。我这个土埋大半截的人了留在这个世上究竟还有多少用!可是俺闺女拖家带口,还有好多的日子可以熬。说完,竟泣不成声。我的心里像是插了一把刀,血流不止。
窗外的春光打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泛起了一阵阵恍若隔世的银光。银光打在瘦瘦的三姐身上,丝丝温暖能够伴她安心走完最后一程。
三姐终究是从这个世界走脱了。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几天的功夫好像过了几个世纪,人变得苍老寡言了。时光可以磨去很多痕迹,亲情却愈久弥坚。即使失去,心中的刻痕怎能轻易抹去!父亲心里的伤口终日像撒了盐,那种痛足以让他身上千疮百孔!
如今,父亲已然是八十岁的人了。一个老人的天空下,有着家庭,有着孩子;有着悲苦,有着欢喜;有着风雨,有着晴天。
我心里默念:但愿父亲余生的天空里,都是晴天。
云泥大哥工作忙碌,不能守孝,想来,云泥大哥是在表达对父亲的亏欠。
实则,孩子们可以忙忙碌碌,即便真的不在身边,父亲也能看得到。
有空,多打打电话,再有空,就回去看看。
父亲的天空,永远为了孩子而存在
祝福。
谢谢真真。
父爱是山,让我们生而仰望,却在不经意间保护着我们;父爱是水,总是在我们身旁悄悄流过,却用水的温柔滋润着我们;父爱是肩膀,过于宽大、结实,却给你最可靠的依靠;父爱是冰,有些冰冷,却无比纯净。
父亲,是一个永远说不完的话题,是言语无法诉说的深沉的爱。
父亲的天空其实只有一个字:爱!父爱如山,坚实而绵长。
情真意切的文字里,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向我们走来,苍老而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