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谷底，都是要坐下来歇口气儿的。把背篼放下，捡一块石片塞牢了，就到沟边洗脸，喝水。水是从地底涌上来的矿泉水，三伏天气，地面热得像灶台，水却冷得能浸入到骨头里去。在下游的地方，把手浸湿了，轻轻抹去脸上的油汗；还可以把围腰子解下来，在水中清一清，去了灰土，当洗脸帕用。是不能捧了水直接往脸上浇的，水太凉，一家伙寒气进了骨髓，病根就落下了。
　　 沿着小溪往里面走两步，就可以喝水了。里面有一个石碗，满贮了一碗清花绿幽的水。一口气喝干，擦嘴巴的工夫，石碗又满了。男人们往往俯了身子就喝。女人不行，屁股撅得老高不雅观，得用手掬了喝。手是净的，刚在凉水里泡得白嫩如葱条，十指并拢成一碗状，捧了水往嘴边一凑就能喝了。这碗是“玉”的，却有裂缝，捧起来，清亮的水丝就不断往下溅。还是得俯身，前胸上溅湿一大片，虽然凉快，湿衣服贴了身，奶子就现了形，要落人笑话的。喝好了，却还记惦着别人。在水边伸长手摘片桐子叶，卷成一个杯状，满灌了一杯水出来。一边小心踩青苔石走，一边要留意水，别溢出来了。忽然发现水里有个小虫，不洁，正要倒了转回重舀。又一看，却原来只是颗小石子。卧在水底，人一走动，就晃来晃去的，还以为是小虫在摆尾巴呢。水端出来，也不管认识不认识，都递到面前。情面大，想不想喝都要尖起嘴唇嘬一口。绕一圈下来，水就没了。还想喝的，递过湿叶子，自己去沟里取，你不奉陪，你要歇了。歇不好，力气备不足，爬坡就没劲。
　　 找一块荫凉的地方。桐子树下最好，木岂木树叶子小一些，不过枝条多，也过得去。只是千万不要到竹丛下。竹荫又厚又密，还能抓起大把大把清凉凉的风，好是好，可是竹叶上有毛毛虫，它们有毒的细毛掉进领口里可不得了。不说话，放缓呼吸，什么也不想。水哗啦哗啦往下流，撞在石头上，溅起的浪花是白生生的。风呼啦呼啦卷过来，穿进树林子，筛下的叶风是绿油油的。蝉却有些吵，高一声低一声，人来疯似的。谁一石子扔过去，就惊慌失措飞起来，笨笨地飞，撞翻了不少绿叶子。少了一口蝉，谷底就像猛然陷落了一大块饱满的空气，敞亮了许多，凉快了许多。那几个小伙子却又闲不住，在一方青石上，甩起了纸牌。大呼来小喝去，竟比蝉的声音还大。就有些烦，冲他们吼一句。那些人也自觉，把头紧挨在一起，悄悄地打。水声。蝉声。树荫。清风。就有些犯困，额头伏在膝头上，迷糊了。……
　　 忽然就被一声放肆的大笑惊醒。原来是打牌的一个小伙子，似乎拿到了一手好牌，还是带双王的。却沉不住气，取了两王牌，在这人眼前晃一晃，在那人眼前亮一亮。伙伴们自然恼怒，冲他大声呵斥，就闹成一团。你虽然有些恼别人惊扰了你的好梦，却也自觉恼得没有理由，又被那半大小伙子单纯的快乐所感染，也把头凑了过去瞧。小伙子的快乐终于有人理解，就抽出牌，亮给你看，还冲你做个鬼脸。接过来，真是双王！心里也禁不住怦然直跳。那人打牌却臭，死抱了王不舍得出，结果被人家调主调干。
　　 突然感到脸上有些热。原来太阳下去了一尺，原先荫凉的地方又晒着了。猛然回过神来，该回家了。猪还在圈上，这么热的天，没喝过一口水，再不给喝点，怕要起病的。猪草也不够，回去放下背篼就得取镰。鸡不晓得是不是飞出院子，吃了人家的谷子？那只红公鸡，十分的顽劣，再高的篱笆也飞得过。孩子放学回来，怕只吃了两口冷饭吧，这会儿说不定就蜷在墙根下的那根木岂木树桩上睡着了，蚊子一大群，嗡咚嗡咚的，一拍一大片红包……就心慌，挎起背篼就走。走了没几步，发觉已经在喘了，脚上特别的沉，才想起来要爬一块又长又陡的坡，预先没想到，气息没调匀，走得急了些。抬头望，坡却入了玉米地，望不到尽头。不免有些虚，就又想歇气。可路两旁都是玉米地，没有一块坎子让你歇。只好立住，挪一挪背系，喘两口长气。一时又有些后悔，觉得不该抬头望。不望感觉不出，一望，反而把自己吓坏了。正确的应该是低了头走，走到哪儿算哪儿，不知不觉就拢了。很多时候你都是用的这方法。那么一大片田，你一根一根地插秧，插一晌还不到半块田。有人有势的早一窝蜂过去了，嘻嘻哈哈的，乐得像过节。你没有，孩子他爹年没过完就扛一根扁担去南方打工了，孩子又要读书，谁也帮不上你忙。大多数时候，你都一个人在地里，也找不到人说一句话。不过你就想，插吧，埋头插，总不可能别人已经打谷子了，你还没有插完吧！
　　 路越来越陡，脚头越来越沉，不敢抬头望，不敢找坎子歇气，怕一歇着就起不来。不是起不来，是不想起来，失了那信心。汗水爬满一脸，顺着鼻尖往下淌。走一步就滴一颗，一颗在地上摔一片，顺了路连起来，就成水流了。周围是玉米林，笼起来，更像蒸笼一样。玉米叶伸过来，挡了道，叶面的毛刺扎在手背上，像爬了一只只毛毛虫，后面的人脚头却快，几大步就追上来。青石路面窄，就容一个人过。赶紧并了双脚立路边，让道吧让道吧，可别挡着人家了。后面是一汉子，也背得沉，见你让开，却不好意思超前，一手扯起衣襟擦汗一手往前直吆喝，语气热热地扑面，你走你走不挡的不挡的！死活不向前。只好继续走。又一人撵上来。又两人撵上来了。却都不好意思，都放慢了脚步。汉子话多，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你却接不上茬，有说话的劲就没有走路的劲，又挡着人家，人家难不难受啊！一时路转个弯，侧过脸来，一看，唷喂，后面阻截了好长一坡人呢。
　　 正又要让，却听得后面两人吆喝起来，哪个挡道呀？快走快走！原来是谷底打纸牌的那些小伙子。一转身，要让进玉米林里，身后那汉子却冲小伙子嚷起来，喊啥子喊，两哥子摇手摆手安逸得很嘛，过来过来，帮这位大姐背一肩！小伙子哑了，不敢吭声。汉子却不饶他，咋的？熊样了？刚才不是很有性格的吗？怎么一让帮忙就缩头了，真是懒东西！汉子这样说，让你简直无地自容，你觉得自己挡了那许多人的道已经非常不应该了，怎么还让人家帮忙，这不是瞎胡闹吗？但是汉子不听你的，汉子后面的那一队人也不听你的，都起哄似的冲那几个半大的小伙子嚷嚷。小伙子们的脸红得像猴臀，不好不动了，一道风抄了近路撵上来，也不说话，也不吱声，一人抓了你的背篼，抱过来，就往另一人肩膀上套。你不好意思，不想让他们取下，但是他们却蛮不讲理，不容你分辩。张了口，还来不及说，背篼已经上小伙子的肩头了。成了这样，你只得改口，说一些感激的话。但是小伙子们已经出去老远了。你解了围腰子，在脸上抹一把，小跑着追那几个小伙子。只是小伙子的脚头实在太快，不一会儿，你就落下一大截。你喘着粗气，大声喊慢一点慢一点，不晓得这话在小伙子们听来，却仿佛在鼓励，没有慢下来的意思，还把步子甩得疯。后面的汉子也来了劲，也不再谦虚，超到你前面了。妹子你慢走哈，我要前走一步了。汉子一超，一路人也嘻嘻哈哈超过去了。
　　 小伙子们走得快，却并不稳当，偏偏倒倒的。你虽然空了手，却并不轻松，心肠随了他们的步子绕弯。不过一会儿后，他们就翻过一块山嘴，没影了。看不见他们走，你的心中突然就有些莫名的慌张。你也不明白慌些啥，只是控制不住自己。你想喊喊他们，张了口却没有出声，不知道说什么。你跑起来……然后你就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几个小伙子的声音，大姐——给你放在路边了——我们不同路——我们我们要回去了……还不只一个人喊，你一声，我一声，似乎在说一件如何轻松和快乐的事情。
　　 又翻上一块山嘴，你终于看到你的背篼了。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为了防止背篼倒下来，还在背篼的四周塞了好几块石片。大石头位于路的旁边，上面不知是谁凿了几个凳子，与腰齐，正好放背篼。通到大石头的那段路是极陡的，又没有歇气凳，路人要咬咬牙才能上去。爬到大石头边上时，力量就用得差不多了——正好，有几个宽宽的歇气凳，可以放背篼；还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可以让人舒舒服服躺一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