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从海的角吹来，带着晨雾和湿润空气，浓了庄上、村外的绿装，燕子衔着和了春泥的枯稻草，敏捷的身子斜斜掠过篱笆墙，在农家檐下筑起了新巢。湿漉漉的田坎，青草挂莹。谁家流浪儿，踩着陇上晒了一冬的松软泥土，嗅着深翻了的稻田散发出熟悉的气味，寻觅着年少曾经失落碎碎散散的歪扭脚痕？
　　 那年的三月，父亲卷着裤脚，头顶斜斜的斗笠，弯曲着脊背，一手扶着耙把，一手扬着小鞭子，“嘿嘿”地呼着前头的大水牛，前面的大水牛，弯弯的牛角，打了深深折皱的肩脖上架着牛担，牛担两端的犁绳紧紧引牵着耙椽，三者几乎扣在一起吃力地耕着田，田基上的衣着褴褛的孩童，手提着“午更鸡”，“午更鸡”里是母亲早早就装好的粥和加了油的咸罗卜。
　　 “嗨，娃儿，今儿找个长得好点草的坡边让牛吃饱，要么今晚牛没力拉犁，就捉你和它一起拉犁担。”父亲耕完最后一耙，把耙用力提起放上田基，解下牛脖子下的绷子，取开牛担，卟地吐了一大口的口沬在手心上，在牛肩膀上揉了揉，就着回边沟里的水洗了洗沾上泥浆的手和牛绳，把绳茬交给了这个衣着褴褛的孩童。
　　 “哎。”我没多说话，牵着牛绳，沿着田基，走在前头，牛儿乖乖地跟着在后头。暖暖的春风，吹过牛儿的脊梁，我牵着牛儿，牛儿牵去了我童顽的野性。
　　 曾记得有一次，看见邻家的小伙伴拿着一本64开纸的那种小人书，虽然当时我看不懂图下的文字，但翼翼而生的图画填满了我的眼球，我想借他的来看，但他不肯借，怕我弄脏了，他告诉我，在学校旁边的小卖店有，用一种叫田基黄的小草可以换来这种小人书。我就把牛儿绑在梯坡的小树下，跑去水沟边觅掇田基黄，牛儿贪恋坎下长上来的莽草叶，踩踏坡坎，拉蹦了串上锑圈的鼻唇，深红深红的血染湿了牛的嘴角，我又惊又慌，撒掉手上的田基黄，一个小跑，叫来在田里忙活的父亲。父亲解开绑在树根的绳茬，痛心地抺着牛儿嘴角沾在毛皮上的血迹，我站在牛儿的跟低着头，等待着父亲长着厚厚茧子的手掌落在我的屁股上。牛儿的大眼一眨一眨望着我，好像在低诉着自己的过错。父亲也看了看我，也看了看撒落在旁边的田基黄，深深吸了一口气，牵上牛儿，往家里走回。
　　 回到家里，父亲让我煮开一锅子水，他去找回一把金银花藤蔓，泡进开水，替牛儿洗净伤口，上了一点从赤脚医生里买来的粉状黄安结晶，然后才去10几公里外的小镇上接来牛医，顺便带回一册我深喜的小人书。后来牛鼻子治好了，但落下一个缺角，父亲就给牛儿取上了一个名字叫“崩鼻”。
　　 篱下草青青，野菊扶矮栏，衣角泪早干，花开已成殇。茂密的水瓜蔓子悄悄爬上檐眉，凌乱了牛舍上的阶带，碰跌了瓦砾，七零八碎的，落在长了青苔的墙跟下，也像当年的我，在黑色的岁月凑不起的梦。
　　 山里的风一季一季飘来桂花郁香，溢满了小小的牛厩，牛厩里的“崩鼻”老了，它嘴里咀嚼着胃里反吐出来的青草日比一日缓慢。村外来了好几趟牛贩子牵着牛犊儿和父亲交涉，父亲一直摇摇头舍不得换。
　　 我15岁的那年，一张中师的录取通知书彻底地打乱了我平静的家，父亲拿着这张通知书，更是一半欢颜一半忧。眉头展起的丝毫笑意又为化变为忧愁沉进心头。
　　 那晚，少话的父亲和母亲在我的隔壁说了好多话，像是在商讨着什么。那晚，他好象整夜不眠，门吱吱呀呀地响了一晚上，出了牛厩又回屋子，不一会儿又出去了。
　　 第二天，天还未晓亮，父亲赶着“崩鼻”出去了，大半晌才回来，对正在做饭的母亲说“娃他娘，山水麗里的田耕好了，我待会和娃儿入城，你自个去插秧就成。”
　　 7月晌午的阳光，强烈地照耀着山村的小道，父亲牵着“崩鼻”走在前头，我跟着牛的后面，上了石坝，弯弯的石径两旁荆棘刮着老牛的身子，草刺粘满了我的裤腿。突然，老牛一个跄踉，哞地一声，跌倒在石块上，眼膜里放一束光芒，说是光芒，不如说是它最后一丝痛苦的眸神？我惊愕了，从来都认为坚毅父亲却滴下一颗滚烫的泪。
　　 老牛死了，父亲让庄上的屠夫割了老牛身上的肉，5毛钱一斤半送半卖给了乡亲，剩下的牛骨和牛碎肉放在母亲做饭的锅子里熬煮，我把通知书放进母亲烧得红红的炉堂。
　　 从此，我没放过牛，也再没上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