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炮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了。
　　 高大炮的脾气变坏，是在他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东西之后……
　　 白天和黑夜对于高大炮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只要他清醒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一直在上映着六十多年前那一幕幕发黄褪色的“老电影”……
　　 隆隆的炮声震得大地在颤抖，硝烟和尘土，瞬间包裹了他和他的战友们，一发接一发呼啸而出的炮弹，喷着愤怒的烈火，飞向敌军阵地。
　　 “打，给我狠……狠狠地打！这些狗……狗日的小鬼子，老子今儿就送你们上……上西天！”炮兵连邢连长被烟尘呛得话都说不出来，但他还是边指挥，边大声吆喝着。
　　 “就是，送小鬼子上西天！”高大炮那时还是个新兵蛋子，他的爹娘都死在小鬼子刺刀下。他还亲眼目睹了小鬼子在洛河滩残杀、蹂躏逃难中手无寸铁的女子师范学生。
　　 高大炮恨透了小鬼子，恨不能吃他们肉，喝他们血！他手脸被熏得乌黑乌黑，但他还是拼命一发接一发把炮弹往大炮屁股里塞……
　　 “老高！老——高——”高大炮的老伴儿秀琴连喊他几声，他都没反应。秀琴走到高大炮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又在想心事哩？”
　　 “啊？！你，你真是！一到关键时候，你就出来捣乱！你给我滚，滚！”
　　 自从高大炮的眼睛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他就很少出门儿，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了，动不动就发火，还骂人。为这，高大炮的老伴儿秀琴伤透了脑筋。
　　 高大炮其实不叫高大炮，他叫高青山。早年，他在部队是炮兵，说话也跟放炮一样，震得人耳朵疼，就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炮”。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到后来，他的名字反而没人喊了，都叫他“高大炮”，这一叫，就叫了几十年。
　　 高大炮刚参军那阵儿，就被分到炮兵连，当时正赶上打老日，没打一两年，狗日的老日就投降了。老日滚蛋了，接着又打老蒋。打老蒋那阵儿，刑连长牺牲了，他就当上了连长。后来，老蒋也打败了，他又打老美！他身上至今还有几片炮弹皮！他命大，没死在战场上——可是，他的耳朵却被炮弹给震聋了，后来一直戴着助听器。一九五三年，高大炮二十六岁，部队转业后，被安排在宁夏做民政工作。一九八七年，高大炮光荣离休。
　　 高大炮离休后，就回到了豫西老家。回到老家的高大炮，猛一下闲下来，心里头一天到晚空空的疼，急得手痒痒。他从参军到离休，几十年从来没闲过，不是霍着命打仗，就是东奔西跑救灾赈灾、救济老百姓。那个时候忙是忙，可是他心里踏实，不知道啥叫游手好闲，更不知道啥叫闲着急得慌。一退下来，他才真真儿体会到闲着不好受的滋味儿。一闲着没事儿，他就不由得要想起他的战友——活下来的和牺牲了的。相比之下，他更想念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都是跟他年纪相仿的小伙娃儿，正是青春年华，说没就没了。跟那些牺牲的战友们相比，他觉得他能活着，已经是再幸福不过的了。他忘不了那些战友，他要为牺牲的战友做点事！他不愿意就这么闲着等死，他要在活着的时候，好好宣传宣传那些牺牲的战友们。为了了却他的这个心愿，他在离休后，前前后后花了将近六年的时间，跑遍了全国二十多个省的近百个烈士陵园、纪念馆、陈列室，查找了许许多多战友的资料，先后搜集整理出四十多位烈士的图片、文字资料，然后制作成折叠式宣传版面，在当地学校、广场、街道社区巡回展出，一干又是十多年。
　　 “我说老高呀，你从离休那天起，就一直活在昨天里！”老伴儿秀琴，那次在被高大炮莫名其妙地又吼又叫熊了一顿之后，就说出了她一直以来想说但一直没说的心里话，“你说人家都是活在今天和明天，你就知道赖在昨天，偏偏活在一大堆早就没有了的人里边！”
　　 秀琴比高大炮小十岁，虽然也是快七十的人了，但是她却耳聪目明，就连头发也没几根白的。高大炮耳朵背，眼又不好，听不大清楚秀琴说啥，更看不见秀琴的表情。
　　 “你说啥？”他眼前一片灰蒙蒙，隐隐约约听见啥昨天、今天的，就又吼道，“昨天咋？没有昨天的流血牺牲，哪有今天、明天的幸福安宁？”
　　 秀琴笑笑说：“还说你耳朵背，说你好的时候你听不到，说你不好的时候，你听得比谁都清！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你爱干啥干啥！”最后一句，秀琴几乎是咬着高大炮的耳朵说的。
　　 “啊？你又说啥？嘿嘿，这还像句人话！”
　　 虽然高大炮比秀琴大十岁，但是“要得好，大让小”这句古话，在他们家不灵，倒是反过来说正好——为了让高大炮高兴，秀琴啥事儿都得让着他。
　　 经过一整夜急行军，高大炮按照首长指令，准时在黎明前把辎重弹药运送到指定地点，只等首长一声令下，他和战友们就把几百发炮弹全部扔向敌人阵地，为大部队总攻扫平障碍。
　　 由于道路泥泞，战士们泥里滚，水里爬，一个个都成了泥人，到达目的地时，连累带饿，小战士邹勇和石宝强倒下了，再也没起来。高大炮给卫生员小秦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救活他俩！当小秦向高大炮报告两名战士已经牺牲时，高大炮把眼瞪得跟铜铃一样，狼样吼道：“我不想听这个，我要他们活着！”
　　 小秦吓得一愣一愣，哭着说：“连长，他们都是累死的！”高大炮抱着已经成了泥人的小战士泪如雨下：“小兄弟，我老高对不住你了，更对不住你们的爹娘，你放心，我一定要为你们报这个仇！”
　　 放下小战士，高大炮气急败坏地蹦着骂道：“狗日的老蒋，我日你八辈儿祖先！”骂完，高大炮命令战士们抓紧利用总攻前的短暂休息时间，赶紧啃几口硬邦邦的干粮，趴在小溪边咕咚咕咚喝几口山泉水，然后各就各位，时刻准备向敌人开炮。只见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划破黎明前的黑暗。高大炮吼道：“同志们，为战友报仇的时候到了，向着无名高地，给我狠狠地打！开——炮！”
　　 ……
　　 “老高，老——高！吃——饭——了！”
　　 “啊？！你个老东西，成心跟我过不去！每回过电影，你都来捣乱！”高大炮拍桌子放炮，震得秀琴捂了耳朵。
　　 其实，高大炮的脾气变坏是有原因的。以前，他耳朵背，但是眼睛好使，一天到晚就知道干他喜欢的事儿，不是东跑西跑搜集资料，就是这里那里忙着搞展览，搞讲解，一天到晚马不停蹄，乐呵呵的。自从他得了糖尿病，一饿，浑身发慌发软，得赶紧吃点东西，哪怕是一个糖块儿，都能帮他渡过难关。最要命的是整天离不了打针吃药，特别是那个胰岛素，见天都要打。才得糖尿病那阵儿，他照样干他的事儿。大概三四年光景，他的眼睛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了。到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这是糖尿病的并发症。眼看不见了，他就不能东跑西跑弄他那展览了，只能窝在屋里。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高大炮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发脾气，就噘人。
　　 高大炮的脾气不好，这还不是秀琴最受不了的。让秀琴最最忍受不了的，就是高大炮一天到晚把秀琴死死地弄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还要一个劲儿地给秀琴讲他在部队时候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有些故事，秀琴都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高大炮还要说给秀琴听。秀琴给他说：“老高，这个战斗故事我都听臭了，换个新的吧！”
　　 高大炮听不清秀琴说啥，支棱着耳朵，眯缝着眼：“老东西，你说啥？我听不清！啊？换个新的？我说的难道不是新的？啥？都听臭了？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啥叫听臭了？你就说你不想听就是了！”
　　 秀琴说：“不是我不想听，我是说我想听个新鲜的！”
　　 高大炮说：“老东西，净刁难我！好，那我就给你说个新的。”高大炮一张嘴儿，秀琴就直摇头，又是刚才说的那段儿！
　　 那一回真他妈的倒霉！高大炮带着他的炮兵连在完成一次战斗任务后，连夜转移阵地。当他们在一个山洼里刚刚把大炮伪装好，天已经大明。狗日的敌机不知咋的就飞过来了。先飞过来两架，不一会儿又飞过来两架，紧接着，又是两架。敌人的飞机飞得很低，连上面的青天白日图案都看得一清二楚。敌机嗡嗡叫唤着，朝着地上又是扫射，又是扔炸弹。高大炮和战友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阵狂轰滥炸过后，高大炮从散发着硝烟味的废墟里爬起来，一清点，两门大炮被炸散了，四门大炮被掀翻了，五名战士牺牲，有的连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十多名战士缺胳膊少腿，鲜血直流。高大炮一边狼嚎鬼叫般喊卫生员，一边脱了上衣，撕成布条儿，为战士包扎伤口。边包扎，边哭着骂着：“狗日的，甭犯在老子手里，犯在老子手里，就抽你们的筋，剥你们的皮！”
　　 那一回的损失太惨重了！高大炮恨得咬牙切齿，端起轻机枪，朝天上一通扫射：“狗娘养的，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
　　 “深更半夜的，又在骂谁哩？”高大炮的叫骂声，把熟睡中的秀琴惊醒了。灯光里，秀琴看到高大炮满头大汗，嘴里还在叽哩咕噜说着啥。秀琴拿来纸巾为他擦擦汗，看他拳头紧握，就自言自语：“这老东西，肯定又梦见打仗了！唉，一辈子都忘不了打仗！”
　　 阳光灿烂，树木葱茏。秀琴牵着高大炮的手，在小区里遛弯儿——高大炮已经彻底看不到任何东西了，而秀琴就是他的眼睛。
　　 “那一回在朝鲜……朝鲜的冬天冷啊，比我们这里冷得多！一开始，狗日的老美疯狂得很，想一口把我们给吃掉！结果你猜咋样？他们太小看我们了，他们没有把我们吃掉，最后叫我们把他们给吃掉了！他们有飞机大炮坦克，我们几乎啥都没有，我们是拿肉蛋蛋跟老美的铁疙瘩碰。他们仗着武器先进，供给充足，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最后，我们的肉蛋蛋硬是把他们的铁疙瘩给打得屁滚尿流，就连他们的高级指挥官都叫总统给撤了！哈哈，真他妈的过瘾！”
　　 秀琴牵着高大炮，在小区里慢慢走着。“秀琴，我跟你说，唉，你到底听了没有？”高大炮停了脚步，使劲儿拽拽秀琴的手。“正——听——哩！下边不就是你负了伤，首长让你下火线，你宁死不下……”秀琴咬着高大炮的耳朵。高大炮又走了：“后边的事儿你咋知道？对，后来我负伤了，那是在我们炮击了敌人占据的一零七高地之后，敌人反击我们的时候我受的伤。那个时候我都是个营长了，我受了点伤，就下火线，那谁来指挥部队撤离？狗日的老美有飞机，来得快，我们得赶紧撤，慢了，他们又要来轰炸了。我就是不下火线，几个战士要抬着我走，被我狠狠骂了一顿：不就是腿上流点血吗，能要命？都给我滚一边去，赶紧撤退！我让卫生院给我做了简单的包扎，一瘸一拐地照样指挥战士们快速撤离。我们刚刚撤出阵地不到十分钟，只见黑压压的敌机就飞到我们的阵地上空，像下雨一样往下扔炸弹，远远看去，阵地一眨眼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高大炮边走边说。他的世界里很宁静，他的眼前总是黑夜。但是，他的耳边有枪声，有炮声，还有战士们的厮杀声；他的心里有阳光，还有战士们灿烂的笑容……
　　 “唉，老东西，这辈子就这样活在昨天了！”秀琴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