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在笑我！笑我的，是一头蠢驴。
　　 拴在槽头，嚼着草料，每吃一口，它都不忘抬头看我一眼，怪异的表情里，分明隐藏着抑制不住的哂笑。它在笑什么，干嘛笑我，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蠢驴，你就是一头地地道道的蠢驴！”我大声咒骂。
　　 它收了哂笑，仰头，咴咴叫了两声，像是表达心中的强烈不满。它当然不满了，这里就有明证——四只蹄子前前后后哒哒哒捶着地面，平常软软下垂的尾巴，硬生生翘成了一张弓。
　　 这一刻，天气正好。早起的太阳睡眼惺忪，刚刚越过树颠，望上去，层层叠叠的树枝托举着硕大的鸡蛋黄。
　　 我往槽头添了些草料，点着旱烟袋，蹲坐在不远处，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家伙。它的毛色不太好看，灰褐色，隐隐还夹杂着几根怪怪的黑毛。大脑袋顶端，两只长耳朵，直愣愣高高竖立，滑稽得很；一双大眼睛，像旧戏里花旦的丹凤眼，倒也有几分清亮。环绕着驴嘴，一圈的白，似乎明明白白宣示：它有一副好牙口，对草料也挑剔得很，掺不得半点假。
　　 我有些愤愤然。“蠢驴，我把你从驴马市买回来，一冬天饮水喂料，养得你膘满肠肥，还没到春耕时分，也没让你出力干活，你凭什么……”
　　 我嘟囔着，将烟锅里的灰烬恶狠狠磕到地上。它翻一下白眼，脸上忽然露出些许鄙夷之色。它的眼睛是会说话的，这会儿，仿佛是专门说给我听。
　　 “蠢驴？驴一点也不蠢，蠢的倒是你们人类！俺哪里蠢了？俺的祖先曾是八仙之一张果老的座驾，也曾伺候过聪明的阿凡提，受了张果老的点化，沾了阿凡提的智慧，驴族压根就没有蠢过！再说了，唐代贾岛演绎的‘推敲’故事，俺都是其中的主角！看看，跟着贾老头，俺还会吟几首唐诗呢。俺不说话，其实，并不代表俺不懂人类，人类要是蠢起来，可能比那些猫猫狗狗还要蠢！”
　　 “哈哈，你倒会乱攀亲戚？那你说说看，人类到底蠢在哪里？”我颇感兴趣，近前，盘腿坐到槽头下。
　　 “人哪里蠢？蠢的地方多了去了。历史上，两次世界大战爆发，是人类社会的空前灾难吧？滥砍滥伐，二氧化碳无节制排放，导致温室效应、冰川融化，以及自然气候持续恶化，这些都是人类征服大自然的同时，所遭受的无情报复吧？俺们驴族听说过人类有所谓的‘极端份子’，却独独没有听说过‘极端驴’，暴恐份子所制造的恐怖袭击事件，又让多少生命逝去，又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当人类痴迷到疯狂的地步，某种意义上，蠢得就像我的邻居——旁边猪圈里的那头猪！”
　　 这鬼畜生知道的还真不少！我心底有点发虚，长吁一口气，稳稳阵脚。“那，那……整体而言，我们人类总是在发展进步吧！”
　　 它晃晃大脑袋，眨巴眨巴眼，语气变得坚定而自豪。
　　 “是的，俺也承认，人，是万物之灵长，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千百年来，人们一路披荆斩棘，以勤劳而充满智慧的劳动创造了灿烂辉煌的人类文明。可是，俺们驴也丝毫不差劲，作为人类最忠实的朋友之一，驴们大多性情温顺，任劳任怨，不是拉车，就是拉磨，一份付出，收获一份草料，哪里用得着看主人的眼色？嚼头、缰绳，绑缚的，只是驴的身体，却束缚不住自由的灵魂。就这一点而言，驴与人类同样的高贵！”
　　 这个家伙悠闲地吃一口草料，嘴巴嘎吱嘎吱作响，乜斜着眼，瞅着我，突然显出满脸的不屑，仿佛我的衣服下藏着卑微，藏着肮脏与龌龊。
　　 “驴族死后，肉，是你们人类餐桌上的一道美味；皮，还能制造一味中药——阿胶，驴可以说浑身都是宝！再看看你们人类，从古到今，那些集权统治者，活着的时候，大肆建造豪华坟墓——埃及金字塔、泰陵、西安秦始皇陵、北京十三陵，哪一座墓穴下不埋藏着累累白骨？有的人，不敬生人敬鬼神，愚蠢地把自己的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然而，他们的名字却比尸首腐烂得更早！更有一些人，对孔方兄顶礼膜拜，为一己之私利，起码的道德与良知都已丧失殆尽，竟将5.7亿元的毒疫苗不明不白注射到了孩子们身上。这个事件，暴露的，又何止是人性的丑陋与堕落？”
　　 驴有点激愤，眼睛瞪得溜圆，“噗……”，一个长屁从股间奔涌而出。受到惊吓，地面的浮尘激灵灵打个冷战，稍稍愣下神，随即，又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狗孙子的，脾气还挺大！”我掩住口鼻，嗤嗤发笑。
　　 驴撇撇嘴，叼起一束料草，自顾自嚼个不停。
　　 “虚伪，虚伪的人们！”驴自言自语。“驴放屁，放得自在，放得坦然。而有些人，扯下那块仁义道德的‘遮羞布’，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我无语，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咳咳”，驴干咳两声，“人类自以为聪明，那个叫柳宗元的家伙，凭空编造了个‘黔驴技穷’的故事，无非是借着讽刺驴，抬高人类罢了！殊不知，人们也会犯傻，‘三纸无驴’、‘卸磨杀驴’，难道不一样可笑吗？”
　　 霎时，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烫，摸摸额头，湿润润的，有几滴黏糊糊的东西淌了下来，虽然，这个季节并不那么热。
　　 在驴面前，我感觉自己完全赤裸着身体，自上而下，从肉体到灵魂，透明得像个玻璃人。
　　 这头驴，留不得！或倒卖到驴马市，或送进屠宰场吧！封口——恐怕是我当下最“聪明”的选择！
　　 驴看穿我的心思，仰天长鸣。像笑、像哭，像悲叹，更像无言的嘲讽！
　　 猛然间，我一脚踏空，仿佛从万丈悬崖急遽坠落。惊惧，睁眼，沉沉夜色，天际，正斜挂着一钩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