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拉子生涯
说是天蒙蒙亮,其实,根本就没亮,朦胧的星光下,根本就分不清哪儿是苗哪儿是草,好在这是铲头遍蘹茬谷子,人们凭着对地垄轮廓的印象把垄台儿中间留上窄窄的一条儿,垄的两帮儿就铆劲儿耪。用农民的习惯说法就是“有苗没苗当间儿留一条儿”。
我刚刚搭上锄头,就被落了半截地,前后左右瞅了瞅,一个人影都没有,越是着急还越是铲得慢,也是头一天下地干活儿,不得要领,一个垄帮儿,人家一锄头就搂得利利索索,我几乎就得整两锄头,看着我一直落在后面,妈妈还要时不时地回过身来帮我铲上几锄。
一条垄铲到头,天已大亮,张队长跟在人们后面检查质量。
“哦,铲得不错嘛,小伙子不光书念得好,干起活儿来也不差事儿。”张队长来到我身后,拿着锄头在我的垄上扒拉了几下,看着还有几根没铲掉的小草儿又拿锄头使劲儿耪了两下接着说:“能行吗?小爷们,长此下去会累坏的,也会拖累着你妈妈,尤其是你现在正是学活儿阶段,干多干少无所谓,就像那小牛犊刚上套儿,拉不拉车不要去管它,必须得拴在套上流道几天。所以说,你要先从基本功练起,不要急着挣工分。”张队长把锄头往垄沟里一戳,两手拄着锄杠又接着说:“比方说,下锄要稳,铲草要除根,还有,怎样开高粱苗,怎样蹬苞米丫子等等,总之,农业社要学的东西很多,依我看,你还是先干半拉子,等你学得差不多了,个子再长长高,再跟大人们一样干。”
说句心里话,和大人们同样铲田抱垄确是有些力不从心,咋说我也是个小孩子,猴子拉车没长劲儿,可若是干半拉子还是蛮超快的嘛,当别人的两条垄还没铲完,我这儿一条垄早早就完事。当然,剩余的时间还可以帮妈妈搂上几锄头。
可无论咋说,我还是不乐意干这半拉子,同样是混老爷儿,抻着脖子晒一天,到晚上收工,记工员一念工分,人家都是十二分,我才六分。这还得不迟到不早退,活儿干得还要好,假如哪天早上来晚了,即使你跟上了也要扣一分工,照这样,还真就不如多出点儿力,大不了别人休息我不休息,晌午贪点儿晌,晚上贪点儿黑,也跟大人们挣一样的工分。可是,队长发话了,尽管是满心的不乐意,这个半拉子我也得走马上任呐。就这样,整个一个夏天就是这样过来的。
当半拉子是很受气,谁想指使你干啥你就得麻溜地去,就像指使他家儿女似的,稍微差一点儿,三七嘎达牙话就来了,啥大脑袋活儿都不少干,不多给工分不算还费力不讨好。
刚刚吃过午饭,正是一天里最热的夹当儿,炽烈的老爷儿高高地悬挂在头顶,地里的苞米苗儿还有路边的小草都被晒得直打绺儿,一股热风吹来,就连那地头上的老榆树的叶子也都跟着直翻背儿,这夹当儿你就是一点活儿不干,往这儿一站都晒得你浑身冒汗。
南大排地里,苞米苗儿要有齐腰深,社员们正忙着铲二遍地,也是那地不太荒的缘故,人们竟一个个猫着腰儿脸儿冲后拿着锄头倒退着撸,谁也不抬腰,你追我赶,手起锄落,挥汗如雨,直把个苞米地撸得冒烟咕咚,根本看不到人在哪儿,汗水和泥土搅和在一起,顺着人们的脸颊、脖颈、脊背淌满全身,滴在地垄上,身上的裤褂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一个个原本就黝黑的脸庞早已抹巴得浑儿画的,就跟戏台上的大花脸。
一个来回铲完,打头的大孟回身冲着大伙儿喊了声:“歇气儿了。”然后,把锄头往地上一戳,脸儿冲着我说:“半拉子,去——”
“我有名有姓,不姓半也不叫拉子,谁再敢管我叫半拉子,看我不一锄头刨死他!”大孟一句话没等说完,我举着锄头冲着大孟就恶狠狠地说。
“哈哈哈……”我的一句话惹得大伙儿一阵哈哈大笑。
“哦,小伙子,挺尿性!”王大叔一边卷着烟一边笑着说。
“人家有名有姓,干啥叫人家半拉子?”有人说。
“呀哈,挺倔的?那啥,秋声,秋声,好兄弟,大伙儿都渴了。去,到村子里谁家借副水筲,整点儿水来。”大孟见我不买他的帐急忙赔着笑脸跟我说。
“这还差不多,最膈应随便给人起外号。”我脸儿冷落着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锄头。
“别别别,秋声,先别走,大伙儿抽烟没有火儿,来,大伙儿卷几颗烟你拿着,到村子里谁家灶坑对个火儿。”王大叔说着把手里卷好的烟卷递给了我。
“喏,我这儿还有一颗。”德胜哥又递给了我一颗烟卷。
“喏,我……”接着,又有几个人也把卷好的烟卷递给了我。
“呵呵,会抽烟干嘛都不知道带个火儿呢?”我接过人们递过来的烟卷笑着说。
“哼,每个月配给那五盒洋火儿光煮饭都不够,这还得天天在灶坑里埋火种呢。”有人说。
“那就不抽嘛,费烟费火儿还费事。”我说。
“土地佬喝烟灰,不就是这口神累嘛,若能戒了敢情好了。”王大叔说。
“可我也不知道谁家灶坑有火种啊,再说,拿这么多烟卷有啥用,拿一颗对着了火儿,回来再一个一个地对呗?”我把手里的烟卷往起一举说。
“也没让你一遭儿都点着啊,怕得是这四五里地一颗烟拿不到地儿就没了才卷了这么多,你先点着一颗拿着,瞅着它要灭了就抽一口,等抽没了再接上一颗,哦,对了,岳大妈家离得近,她家灶坑里肯定有火种。”德胜哥说。
“咋地,还得抽着,可我也不会抽烟呐?”我说。
“不会抽你可以光吧嗒嘴别往里抽嘛。”德胜哥说。
“不会抽,学嘛。”有人说。
“就是啊,慢慢学,都是早点儿晚点的事儿,看看这些人里有几个不会抽烟?”又有人说。
“哼,辣嚎嚎的,我学它?”
“别嘴硬,不出俩月。”
“出一辈子我也不抽那玩意儿。”
我一边呼哧带喘挑着水,还要盯着手里的烟,时不时地还要吧嗒上一口,等我把一挑水挑到地里,六七颗烟卷也抽得只剩一颗了。
“哇!水来了,秋声,你可是个好孩子哦。”我刚刚把水筲往地上一放,大埋汰抓啦一声就跑了过来,一边夸着我一边往地上一跪,搬过水筲咕咚咕咚就喝了起来,直把个鼻子尖儿都插进了水里。
“大埋汰,你那嘴干净埋汰绷过来就喝?你喝够了别人还咋喝?”大孟在一旁喊着说。
“咳咳,咋地,你嫌老娘嘴埋汰?”大埋汰抬起头把水筲放平站了起来,大概是让水给呛着了吧,一边咳嗽着一边用手抹着嘴巴急赖赖地冲着大孟说。
“这儿不是有水瓢吗,干嘛不用?”大孟说。
“没看着嘛。”大埋汰横着说。
“瞎呀,你?”大孟说。
“你才瞎呢。没看着就是没看着!嫌埋汰,嫌埋汰这筲水谁也别喝留着我自己喝。”大埋汰气哼哼地说完转过头去坐在地上又小声嘟哝着:“哼,嫌我埋汰,你媳妇比我强多少?”
还是马渴奔井,尽管人们瞅着吴大埋汰刚刚喝完剩下的水满心地膈应,可一个个还是拿过水瓢擓得满满的咕嘟咕嘟喝了个够。会抽烟的嘛,就着火种你一颗我一颗,你抽完这颗我再接上,直抽得地头的老榆树下烟雾缭绕。当然,人们喝着抽着也没忘了挑好听的夸上我几句。
晚上收工,乐颠颠儿往家跑,刚刚走到岳大妈家门口,就见岳大妈搁屋里破马张飞地跑出来把我堵在了门口。
“秋声,你个小瘪犊子,灶坑里的火种是不是你给扒拉出来的?”岳大妈急问。
“是啊,咋了?”我说。
“烟点着了干嘛不把火种给埋上?”岳大妈说。
“可我对着了烟卷之后又按原来的样子给埋上了,咋,火种灭了?”我瞅着岳大妈惊讶地问。
“你去看看吧,一点儿火星儿都没有,今儿这饭咋做吧?”岳大妈说气哼哼地。
“大妈,我也不是故意的,要么你把我家灶坑的火种拿过来用好么?”瞅着岳大妈的脸儿我恳求着说。
“新鲜,东头到西头一里多地,拿到家还能有火儿了吗?”岳大妈更加生气地说。
“嫂子,咋回事儿?”妈妈扛着锄头从后面走过来,听岳大妈冲着我吵吵急忙问。
“那啥,灶坑里埋了个火种,下午那工劲儿秋声来找火儿点烟给扒拉出来了,可你倒是给埋上啊,就那么给扔在哪儿了。”
“不是的大妈,点完烟我确是又原封不动地给埋上了,后来谁又动了我就不知道了。”
“谁能动,你说谁能动,这沟里沟外有个闲人吗你说?”
“那啥,嫂子你消消气儿,都是秋声这孩子不懂事,竞惹你大妈生气,快,快跑,回家拿盒洋火儿给你岳大妈。”妈妈冲着我说。
按说这事儿就该过去了,可这岳大妈非但不拉倒,第二天下地干活儿当着大伙儿的面愣是磨叨了整整半个上午。
“你找火儿也行啊,可你点完了烟再给埋上嘛,就那么给扔在那儿,幸亏我腿快回去的早……”
隔一会儿又说:“知道我那火种留了多长时间吗?快一年了。”
“告诉你,小秋声,搁这以后管着上谁家找火儿不许上我家找火儿。”
“我说大妈,你是不是有点儿过分呐?就算我有一千个错一万个错,你一个木头疙瘩换了一盒火柴,总该不差啥了吧,这咋还没完没了呢?”听着岳大妈一个劲儿地磨叨我很生气,于是,回敬了她一句,接着我又冲着大伙儿说:“岳大妈不是说了嘛,搁这以后管着上谁家找火儿不许上她家找火儿,今儿,我也正儿八经地告诉大伙儿,这以后管着让谁去找火儿就别让我去,谁也别想指使我,愿意抽烟你就搁家带个火儿,要么你自己去对火儿,要么你就别抽。”
说着话儿又到了歇气儿的时候。大孟又说:“秋声,再去整点儿水来。”
“秋声,好孩子,别走。”我撂下锄头刚要走,王大叔把我喊住,拿着刚卷好的烟卷过来说:“好孩子,算是叔求你了再去村里对个火儿。”说完,王大叔又回头冲着大伙儿说:“来来来,一人再卷上一颗。”
“我答应你了么,一人再卷上一颗?”冲着王大叔我脸儿冷落着说。
“呵呵,叔刚才不是说了么,算我求你的。”王大叔笑呵呵地说。
“叔啊,搁在平时,这点儿事没说的,可今儿说啥也不行,我总不能吃一百个豆都不嫌腥吧?倘若今儿再把谁家火种整灭了,我家再也没有火柴赔人家的了?”我一边走一边说。
“别别,别走啊秋声,那啥,今儿你多走几步道儿,上我家灶坑找火种,假如真的把火种整灭了,管保不让你赔就是了。”王大叔拉住我一边跟我说着一边给其他人使眼色:“快点儿地呀?”那意思让大伙儿快点把烟卷好。
“王大叔不是都说了上他家找火儿嘛,再说,岳大妈得罪你了,别人不是都没说啥吗?”德胜哥说。
“是啊,就算婶求你了,要么你上我家灶坑对火儿去。”大埋汰也过来求情。
“年轻人呐,这样可不好,咋能见硬就回呢?”刘大妈也说。
“你瞅瞅你,这么多人说话还不好使?再说,你岳大妈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她叨叨够了就没事儿了,快去嘛。”妈妈冲着我生气地说。
“哎呀,我就是随便说说,瞅你这孩子咋还真生气呢?”岳大妈笑着说。
“快拉倒吧,别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儿吃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大伙儿递过来的烟卷。
“秋声,你个小瘪独子,今儿还上大妈家灶坑对火儿去,一盒洋火儿咋也够点俩月的了。”走出多老远岳大妈还在后面大声喊着。
说心里话,这水我是挑得够够儿的了,一听说让我去挑水,我的脑袋就愁得多老大。铲半垄地我没觉得咋样儿累,可这大热的天儿挑一挑水走上四五里地着实把我累得够呛,还常常是我这边刚刚把水筲放下,打头的那边就喊着起来干活儿,我还得赶忙拿起锄头跟着干活儿,整得我连一点儿休息时间都没有。于是就整天盼着下大雨,当然,一大清早就下雨肯定不行,因为,队长不会给工分的,最好是干上一气活儿还没歇气儿的夹当儿来场瓢泼大雨,不少挣工分还省得去挑水。可这天老爷儿也不知道咋想的,竟和我作对,多少天也不下场雨,偶尔下点儿雨还要赶在夜间下,于是,第二天又是个挣命地热。
一天下午,大孟又让我去挑水。一不小心,水筲梁掉井里了,就见那水筲在水面上三晃荡两晃荡沉底了。于是,我就试着拿扁担往上勾,可是,勾了好长时间怎么也没勾上来,眼瞅着快要歇二气活儿了,德胜哥跑来了。
“咋搞的,打头的都急眼了。”德胜哥来到井沿儿冲着我笑笑说。
“妈的,水筲掉井里了。”我瞅着井底头也没抬。
“掉就掉了呗,再到别人家找副水筲先把水挑回去嘛。”
“说得轻巧,借人家的水筲,掉井了你不趁着天亮给人家捞上来,等一会儿收工了黑灯瞎火的咋捞?”
“那样,我再去借一副水筲先把水挑回去,你到生产队找跩子把抓钩拿来……”
等我把水筲捞上来给人家送回去再走到地里,人们已经收工,记工员正在那儿核对工分,当核对到我这儿的时候,记工员问了问打头的大孟,大孟沉了老半天说:“给满分。”
“啥,给满分?”大贲罗搁一边炸锅了:“我他妈早上来晚一会儿,一点儿活没少干,干嘛扣我一分工?”
“秋声这不是给大伙儿挑水嘛,水筲掉井里不得给人家捞上来呀。”大孟说。
“挑水本来就是半拉子份内的活儿,是在不耽误干活儿的前提下给大伙儿挑水。一下午,把大伙儿都渴成啥样儿了,他可倒好,水挑不来还耽误着干活儿,想要工分?没门,若是给他工分,那讲不了,我那一分工也别想扣!”大贲罗吵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