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牛大叔是在十五年前，牛大叔刚退休，身体壮得还像一头牛。恰逢那年我才结婚，带着妻子回父母家，父亲说：“给你牛大叔送两包喜糖。“哪个牛大叔？”我问。父亲指了指斜对面的窗子，“就是前道房东头，那个开烟酒商店的。”
　　 那时候，牛大叔才买了三间起脊的瓦房，正好与父母家前后道房。老两口把其中的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子腾出来，开了一家烟酒商店，另外的两间作为客厅与卧室。三间房屋相交成折尺形，剩余的空地用油毛毡搭建起来，成为一个十几平米的凉蓬，牛大叔还在凉蓬的前面围了一块巴掌大的园地，园子里种上月季、杜娟、金银花等各种花草。我去的时候，牛大叔正坐在凉蓬下打盹，初春午后的阳光正温暖地照射在他那和善的颜脸上，使他睡得很安详，脸色也满是红润。他五短的身材，健壮而略显肥胖的身体，坐在小椅子上，仿佛是一尊尼罗佛。面前是一张很旧的八仙桌，桌上摆放着一套小巧而精致的茶具，还有一台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豫剧《梁祝》。看着他睡得如此香甜，我不忍打扰他，便顺手把收音机给关了，谁知这一关，他立刻就醒了。
　　 待我说明来意，把糖放在桌上，他便留我陪他一起喝茶。记得那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暖绒绒的，更暖的则是牛大叔的话语：“我和你爸爸是至交，年轻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耍，后来参加工作结了婚，就不常来往了，没想到退了休又搬到一起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眨眼的工夫，三十年都过去了，现在你都结婚了，我们也老了！”牛大叔说到这，用肥胖的手指端起面前那只小巧的茶杯，抿了一口。我趁机给他倒了一杯：“哪老啊？我看你老身体还健壮的很哪！”“哈哈哈哈……不服老也不行啊，都被你们赶老了！”牛大叔笑得很爽朗：“你看你，都成家立业了，比俺家的儿子强，他今年才十七，刚考上技校。”“那好啊，有饭碗了！”“是啊！”牛大叔一边给我倒茶，一边不无骄傲的说：“我那儿子和我长得差不多，也是五短身材，身强体壮，我寻思着，再过个三年五载，等他技校毕业了，分到煤矿挣几年钱谈个对象，我也把他的婚事给办了，到时候我和你大婶就啥也不干了，在家带孙子了！”牛大叔说到这，眼睛里充满着憧憬，脸上也露出期许的微笑，连眼角的皱纹都荡开了。那天和牛大叔聊了很长时间，从他的话语中得知，他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今年三十，早已嫁到外地去了，小儿子虽然才上技校，但老两口已经为儿子将来的事情打算了，他们原先住得是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楼房，这不，放着大房子不住，他们却买了这间低矮的瓦房，就是为了过两年把楼房重新装修一下，给儿子当新房用。老人的想法饱含着亲情与温暖，但之后发生的事却并不如意。
　　 后来发生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听父母亲说的，先是牛大叔的儿子在技校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社会混混，整天打架斗殴，还经常逃课，这事让老俩口伤透了脑筋。记得有一天中午，我去牛大叔家买烟，正巧遇到牛大叔正在饭桌上训斥儿子：“你以后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你就不要回来吃饭了！”桌子上放着一个空酒瓶，许是牛大叔多了喝几杯闷酒，声音很大，满面怒容。牛大叔的儿子叫牛犊，五短的身材显得强劲有力，此刻他站在牛大叔的面前，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不回就不回，你以为我稀罕回来！”说完摔门而出。牛大叔气得把酒杯摔得粉碎，牛大婶本是站在两人的中间，用身体护住孩子，生怕老牛的犟脾气上来，出手打了孩子，回头一看，孩子气呼呼的跑出了家门，急忙撵了出来，待赶上儿子，却怎么也拉不住他，情急之下，牛大婶慌忙掏出二百块钱，硬塞到儿子的口袋里。其实牛大婶在家最没有地位，这位地道的农村走出来的女人，爱儿子胜过爱自己，自从她嫁到牛家，就一心为牛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尽管一辈子没参加过工作，但这位勤劳朴实的妇女用辛勤地劳累默默奉献着自己，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拾柴，天才蒙蒙亮就能看见她在家门口劈材烧水。老牛退了休就下了小井，上小大班，每天五点半出门，可无论春秋冬夏，牛大婶总是起得更早，为了使老牛能吃上一口热汤热饭。牛大婶知道老牛爱喝酒，每天下班，她都会吵几样老牛爱吃的菜，让老牛喝两口。最近，老牛为儿子的事心情一直不好，一喝闷酒就容易醉，醉了就大骂牛大婶，怪她把孩子惯坏了。牛大婶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着，其实她心里也苦啊！牛大叔不让她给孩子钱出去鬼混，可每次孩子一要，她就想给，还不敢让牛大叔知道，总是偷偷摸摸的。这事怎么能瞒得住，牛大叔察觉后，便收了牛大婶的经济大权，每天只给她买菜的钱，一分钱也不多给。牛大婶心疼儿子啊！每天出去拾柴，她总是拾些瓶瓶罐罐、破铜烂铁，到废品收购站换些钱攒起来，儿子一回来，她便一鼓脑地掏给了儿子。这是一个怎样的母亲啊！我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她，我只知道，她和天底下千千万万个母亲一样，为着儿子，哪怕是枚苦果，也能硬生生地吞下去，默默地在心中咀嚼着苦涩。
　　 然而就是这样的溺爱，却换来了更大的不幸！
　　 从这次出门，儿子便不常回家了，学校也去得很少。牛大婶天天在老牛面前叨叨，老牛却说：“这样的儿子，死了更好！”其实这都是气话，背地里，听说学校要开除牛犊，老牛就花钱托关系，保留儿子的学籍。费尽了周折，终于把儿子的学籍保下来了，谁知更大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天。警车直接开到了牛大叔的家门口，下来两名警察直奔老牛家，把老俩口吓坏了。原来，儿子在外面吸毒被警察抓起来了，送到戒毒所强行戒毒，这次警察来就是让老两口交钱给儿子戒毒，警察还说，幸亏老牛的儿子不满十八岁，又是初犯，免于刑事拘留，让老两口在儿子戒完毒后，带回来好好教育，切不能再混入社会了。老两口满口答应。待儿子戒完毒，一起去戒毒所把儿子接了回来。从戒毒所出来，牛犊明显瘦了，但经过这件事，他仿佛一下懂事了许多，变得乖顺了，不再与社会上的不良青年接触了。这着实让老俩口很欣慰。
　　 就这样，三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牛犊顺利毕业，做了一名煤矿工。三年的平静日子，让父母和邻居们都觉得老牛一家应该向好的方向发展了，谁知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牛犊分到了采煤队，他觉得累，只干了几天就不愿意上班了；后来，牛大叔花钱找关系把他调到了保运区，开皮代机，可他没干多久，又觉得在井下呆的时间长；于是老牛又四处托人把他调到了运输区，他又闲挣钱少，总是找各种理由不去上班。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上网，那时候网络游戏风靡全国，牛犊就在那时对网络游戏上了隐，每天骗父母去上班，实际上是去网吧，一玩就一天，老两口后来发现真正的原因后，牛犊已经网隐很深了，在网吧拉都拉不回来。最后逼得老两口和儿子谈判：只要牛犊去上班，老俩口就给牛犊买一台电脑。牛犊满口答应，老老实实地上了两个月的班，可谁知电脑买回来，牛犊又不愿意上班了，整天猫在家里，饭都可以不吃，但游戏一定要玩，老两口实在拿这个宝贝儿子没辙了，只好随他去了。
　　 牛犊就这样，一月上个三五个班，其它时间就是玩游戏。头几年，煤矿请病事假还行，可制度一紧，请病事假的要求严格了，牛犊也就懒得去请了，直接旷工好了。这样一来，很快就被煤矿除名了。失去工作的他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牛大叔再也无法容忍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了，不但不给他饭吃，还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牛大叔这回是铁了心了，眼看儿子已经二十四五岁了，他要逼着儿子自力，就连牛大婶偷偷地送过几次饭，他知道后，都把老伴臭骂了一顿，还把送饭的碗筷摔了一地。饿了两天的牛犊真得有些后悔了，但工作没有了，父亲又是如此的狠心，他对父亲充满了仇恨，这种仇恨在心中滋长，最终又做出一件更荒唐的事。
　　 那是八月的一天，警车又一次开到了牛大叔的家门口。牛大叔这回心里有准备了，即使儿子再吸毒，他也不管了，就让他在拘留所受受罪，不受罪这孩子永远也长不大。这是牛大叔心里的想法，可是警察说的事情可比吸毒这件事大多了：“你家孩子因为拐骗未成年少女，被起诉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老两口当时就傻了，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几天牛犊又和社会不良青年混在一起了，他们不但在一起混吃混喝，还骗了几个在校的学生，准备带到沿海城市去卖淫。他们把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诱骗到牛犊的楼上锁了起来，对她们进行强奸殴打，最后逼迫他们去外地卖淫，两个女孩受不了非人的待遇，假装同意，和他们上了火车，在火车上，趁他们不备跑了出去，见到乘警，噗通一声跪在乘警面前：“警察叔叔，快救救我们！”牛犊和另外一个同伙正在后面追赶，当场被抓。
　　 经法庭审理，牛犊是策划者又是参与者，确认为首犯，判决入狱十八年。法庭出来，老两口相扶着蹒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相视无语却泪流满面，是悔恨，是气恼，是悲痛，是绝望谁也说不清楚，只有两行热泪在两位老人满是皱纹的颜脸上横流。他们的精神支柱像雷峰塔一样，“轰”的一声带着沉重的巨响倒塌，震得他们心口滴出了血，疼得撕心裂肺，如万虫噬咬一般。
　　 老人跌跌撞撞老人回到了家，一进家门，牛大婶就瘫倒在家门口，牛大叔还沉浸在悲痛中，根本不知道身后的牛大婶已经瘫倒，还是邻居发现的及时，扶起牛大婶时，发现牛大婶全身都僵住了，不会动也不能说话了。老牛这时才清醒过来：“老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可任凭老牛怎么喊，牛大婶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赶快拨打120！”还是母亲反应得快。120把牛大婶拉到了医院，可医生也说不清牛大婶得了什么病，后来，跑到省城的大医院，才得出结论：牛大婶患上的是一种怪病——帕金森氏病，这种病国内罕见，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
　　 种种不幸都让牛大叔给摊上了，沉重的灾难让这位年过六十的老人就要崩溃了，但他仍然强忍着悲痛，他知道自己不能垮，日子还要一天天地过下去。
　　 牛大婶从医院里回来便瘫在了床上。牛大叔的女儿也从外地回来了，照顾母亲。从这以后，这位农村走出来的妇女余下的日子就在床上渡过了。她不会说话，只会哼哼，但她心里啥都明白；她不能动，只能转动眼珠子，但透过那目光，你能读懂一位母亲的悲哀！女儿终究还是要回去的，照顾牛大婶的重任最终还是落到牛大叔的身上。不过，自从牛大婶得了怪病以后，牛大叔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次火也没发过，还把牛大婶照顾得好好的。每天给她端屎端尿，为她擦身喂饭。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此刻老牛是真正体味到这句话的含意了。每天牛大叔都会在牛大婶的耳边絮叨：今天买什么菜，烧什么好吃的；今天上街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有时候牛大叔说过一遍，过一会还会重复说一遍；上午说得事，下午还会说同样的事。他知道牛大婶喜欢听。医生说了，牛大婶的日子不多了，他要好好的陪伴老伴最后的日子，他要把所有的话都和老伴絮叨絮叨，包括这几十年羞于说出口的话，现在不说还等什么时候说呢？
　　 夜晚是那样的静谧，只有风儿从窗前掠过。牛大叔家的灯还亮着，透过窗子，牛大叔的身影若隐若现，他又在和牛大婶絮叨了，这一幕充满着温馨，流露出伤痛中的凄美。杜鹃花开在窗下，含笑着露出血一样的红。我从窗下走过，不想看却禁不住要看，不能笑也不能哭，最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半年后，牛大婶离开了人世，送走老伴，牛大叔彻底崩溃了，每天借酒消愁，经常喝得大醉不醒。我曾劝过牛大叔，让他爱惜身体，少喝点酒。可父亲却说，让他喝吧，喝醉了才能忘掉心中的苦。牛大叔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但他还是每天都喝酒，一喝就醉。终于在一年后，老牛醉死在屋内。
　　 老牛的丧事是女儿回来操办的，我也去了，就在办丧事的那几天，母亲和我说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老牛死后留下了一大笔钱！”“哦，他哪来的这么多钱？”我问。“你牛大叔爱买福利彩票你知道吧？”这个我倒知道，晚年的牛大叔爱好买彩票，我就曾看过他从腰里掏出一沓彩票来。母亲说：“就在他家儿子没出事的前几天，老牛中了一个大奖，奖金一百一十万。当时老牛谁也没说，他想给儿子留着。谁知儿子不争气，进去了。他就决定等儿子出来，这些钱给他做点生意啥的。老伴得怪病那会，他曾想拿这笔钱带老伴看病，可老伴死活不同意，于是这钱就留下了，现在可能在大女儿手中。”母亲说得很神秘，深怕被别人听见，最后还嘱咐我，别到处乱说。我问：“这么神秘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是老牛告诉你爸爸的，让他保密，不能对其他人说，他是怕一旦这事传到了儿子的耳朵里，会要了他的命。”听到这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老牛下葬那天天空灰蒙蒙地，下起了小雨，唢呐吹着哀乐引领着一班人向墓地走去，老牛的女儿手捧着相片和骨灰盒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那一刻我曾想到还在狱中服刑的牛犊，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情会是怎样？
　　 看着墓工娴熟地做着下葬的程序，旁边的墓碑上，牛大婶的相片也在安静地看着这一切。终于两位老人可以在九泉下相见了，如果在另一个世界真得可以相见的话，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悲欢离合，又流淌了多少情真意切的眼泪……看着老人的相片我的思绪开始飘飞，就像这飘渺的雨丝。
　　 就在牛大叔盖棺的时候，突然听到山下拉响了长长的警笛声。在场的人立刻让墓工停了下来，不一会儿，警察搀扶着牛犊上了山，牛犊一路上山，一路大声的哭喊：“爸！儿子不孝来看你来了！……妈！儿子不孝来看你来了！”……走到墓地十米远的地方，突然“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水泥台阶上，头硬生生地磕了水泥石板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爸！妈！……是我害了你们二老……儿子向你们认罪来了！……”
　　 那一刻哀乐响起，伴着牛犊撕心裂肺地哭喊，在场无论男女老少无不落泪，这场面是如此的凄凉！如此的悲痛！让人不忍目视，两位老人的逝世才换取了儿子的悔悟，这是多么大的代价啊！苍天都为之动容，此时下起了瓢泼的大雨！牛犊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磕得鲜血淅沥，血水、泪水、雨水交织在一起，顺着脸颊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