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侄来我工作的城市卖苹果，到家里来看我，带来些农产品和老家的信息。我知道了堂哥组织成立了果品公司，还当了总经理。我有点惊愕：侄子是否在吹牛？我们家族尤其那堂哥心眼实诚得掉地上能砸个坑，也会做买卖，还能当总经理？
　　 聊起做买卖，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们村里的第一买卖人猴儿！问侄儿：猴儿买卖做得咋样了？侄儿说：“早不行啦。没个真本事，光靠耍那些小心眼儿，不行了。”
　　 猴儿是外号。村里人常把脑子活泛的聪明人，比喻为猴儿——说某人精明，精明得像猴儿；说某人主意多，眼睛一眨巴就蹦出一个猴儿。我们村这个猴儿聪明得过分，眼睛眨巴一下最起码能蹦出三个猴儿，人长得也像猴儿：个小，嘴巴尖，眼窝深，勾勾肩，再加上浑身精廋，真是标准的猴儿相。
　　 猴儿体格单薄，干不得重活，加上偷奸耍滑，生产队基本上就是养活了他这么个闲人。但猴儿却和壮汉挣一样的工分，标准的十分劳力待遇。对猴儿这破格的待遇，有的人不在乎，有的人不服。但有队长罩着，也只能有火窝在心里。
　　 那一年麦子欠收，打出的麦粒饱满的少，瘪粒多。缴纳公粮时难坏了队长，全交好麦子不够不说，老少爷们也只能全吃瘪麦子；交瘪麦子吧，又过不了粮管所检验员老陈的关，那老陈是出了名的黑脸包公，公事公办，亲爹娘他也不买账。猴儿跟队长要了一天假，到粮管所转悠了转悠，回来便教队长如此这般这般。送粮那天，队长看着老陈拿着验粮的钎子在外村马车上的粮包上戳来戳去，一会一声“不合格”，一会一声“不合格”，心提到嗓子眼，好像那戳子是日本兵的刺刀，随时要戳到自己胸口，紧张得不敢出声。猴儿擎着一包大前门边往老陈的手里塞边说：“先验我们的吧，都是扬净晒干的好麦子，完了我们好早点回家。”老陈白了一眼表演过分的猴儿，立马看穿了他的把戏，便成心要揭猴儿的面皮，说一会儿验，先卸车吧。待卸的只剩三四包时，老陈呵一声等等，过来便戳车底下剩的这几包，见全是饱成饱成的好麦子，奇怪地看了看猴儿，然后伸出大母指叫了声：“好！今天数你们的粮好！”原来，别的村都是把好的装在外面，不好的装在里面，老陈识破了这把戏，专验里面的，猴儿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只在车底下装几包好的。接下来的几次送粮，预先准备的几包好粮有时放外表上，有时夹中间，有时放车底。也真奇了，猴儿总能巧妙地引导老陈把那把雪亮的验粮钎子准确无误地插进那几个麻袋包上，就跟做了记号并预先跟老陈串通好了一样。
　　 由于我们队交的麦子质量在全公社“最好”，被公社树为了榜样，在公社广播站小喇叭上反反复复地表扬了好几天。这时，老少爷们服了，人家猴儿的十分没白拿！我叔叔却骂道：“操！连国家都敢骗，他啥事不敢干？真他妈一肚子小草猴！”
　　 转眼实行了联产责任制，集体的地分到一家一户去耕种。这回实打实的了，好多人等着看猴儿的笑话。猴儿却把地转给了别人，自己做起了小买卖——卖瓜子。平常在村头摆摊，逢集日就赶集卖，周围的村子有唱戏或放电影的，也去那里摆摊。
　　 瓜子是随买随吃的东西，没人去计较分量是否足，况且猴儿每次都是给称得高高的，秤杆都快撅不住了，让人心里挺舒坦。也有个别认真的人回家复称，发现够称是够称，只是称低得秤砣差一点砸着脚面子。人们怀疑猴儿的称有假，便找着机会偷偷地验他的称，却发现猴儿的称很标准。大家都纳闷了，不知咋回事，后来一深思明白了，都佩服猴儿的秤杆，耍得挺高级，让你愣是瞪着眼睛就是找不出毛病出在哪里。耍秤杆可恨，可乡里乡亲的，谁也不会为一把瓜子去撕破面皮叫真，况且还觉得他没力气种责任田，挣不上饭吃有点可怜，只是心里骂一句：该死的猴儿。
　　 几年下来，待村里人明白了“摆个小地摊，胜过做县官”时，猴儿已经积攒下了一定的家底，开始卖小百货、小杂货了。再后来是什么好卖什么挣钱卖什么，很快发家致富了。在村头最好的位置盖起了全村最气派的房子开起了百货商店，成了村里的首富。猴儿成了村里人心目中标准的买卖人。谁想做买卖，先在自己心里和猴儿做一下比较，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猴儿在卖小百货时曾闹过一个直到现在还被村里人数落的笑话。那是一次猴儿赶集摆摊，遇上了一个远房表哥来买核桃酥，本来要称二斤，愣是被猴儿的甜嘴忽悠得称了八斤。算账时，猴儿假装不要钱，说就算是孝敬家里边老姑姑的。憨实的表哥硬要给，说这又不是你自己地里长的，有本钱在呢。猴儿装作无奈地说：“三块钱进的货卖三块五，既然说到这份上了，那就只给我本钱，三块，一共是八斤，三八二十八，得了，哥，你就给兄弟个整头二十五块，谁让咱们是亲戚呢。”为那三块钱两人又你推我让了半天。待表哥带着感激离去后，邻摊的人不屑地骂道：猴儿你就缺德吧你，本来就卖三块的东西你还三块五呢，你他妈还三八二十八！有你这么算的吗？亲戚你也坑！猴儿讪笑着解释，算错了算错了。邻摊又骂：什么算错了，那你怎么不算出个三八二十一呢，你他妈就属狗逼的，只往里进不往外出！
　　 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已经多年没回过老家了。侄子的到来，勾起了我的乡恋，今年春节我回了老家过年，还特意去看了看猴儿。
　　 猴儿是真的不行了。百货商店还在，只是很陈旧，不再气派了，在村里的新楼和靓丽的超市映衬下，显得有碍村容了。走进去，里面乌烟瘴气，一群闲汉正打麻将玩扑克，赌得正欢。当年的货架柜台也还在，货架上除了扑克香烟和酒还干净外，到处积满灰尘。那过时的货底像是文物，让人感觉像进了一座古墓。猴儿的老伴已经过世，儿子也因为诈骗罪被判了刑，现在一个人靠聚赌抽灯头钱和低保过活。猴儿已经苍老了，身体佝偻着，眼窝深陷，眼珠变黄，更像一只老猴儿，眼睛眨巴的频率却更快了。
　　 按照猴儿的眼睛眨巴的频率和眨巴一下就蹦出三个猴儿来计算，那眼睛往外蹦猴儿的速度应该比机枪子弹还快，应该满地猴儿乱蹦才对。可那么多的猴儿就像土行孙，沾着地气就遁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他到底还是没蹦一个孙悟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