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１９８９年的夏天异常炎热，久旱无雨的冀中大地上，白天被烈日烧烤着，夜间像在蒸笼里，人们身处煎熬中。
　　 小城ＸＪ市的夜晚，闷热无比。街道上的空气都凝滞了，没有丝毫风的流动。步行的、骑车的汗流浃背，人们被这窒息般的空气压抑得没了语言，却张开大嘴使劲地喘息着。慢慢地移动着，艰难地行进着，只听见“嚓嚓嚓”的散乱脚步声，车轮碾压地面的杂乱噪音。偶尔传来街道两旁叫卖的吆喝声，却显得非常单调压抑，讨价还价的声音也显得很不耐烦。
　　 “便宜点吧，卖不出去就馊了，扔了还不如贱卖。”
　　 “我们傻Ｂ似的站在这里干吗，就是想多挣几个钱。不还价，爱买不买。”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显得有些粗暴。
　　 “不卖拉倒，离了你，照样能买到。”
　　 “不还价，走吧，走吧。”
　　 昏暗的灯光下，三五一群的人们呆在室外乘凉，耷拉着脑袋，使劲呼扇着大蒲扇，嘴里骂着，仿佛对整个世界都不满意。室内电扇开到最大档次，也只不过是在搅动着热气，丝毫改变不了闷热的环境。老人腿脚不方便，不愿出去，在电扇下流着汗水，嘴里骂着该死的天气不让人活了。孩子们放暑假了，早跑得没了踪影，不知道去公园玩水、去捉迷藏，还是去什么地方凉快着去了。
　　 在XJ市光明街东段路南的一个烧烤摊位上，胖胖的烧烤老板，正忙得不亦乐乎。光秃秃的大脑袋上汗水纵横，满脸汗珠子汇合成小溪，流动着、滴落着，掉在烧烤的木炭上发出“嗤嗤”的声音，短裤背心早已经湿透，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个圆圆的皮球，流淌着水。只有那双小眼睛在汗水中不停地转动着，看着炉上烧烤的食物火号，数着羊肉串的数量，心里合计着赚了多少钱。
　　 旁边一张餐桌上，围拢着六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初中刚毕业的样子，正在山吃海饮。桌上一盘花生米所剩无几，一盘黄瓜里脊拉皮吃得七零八落，一大碗砂糖凉拌西红柿早已见底，被一个瘦瘦的男孩子抢过来喝了个汤干汁净，倒是那一盆五香水煮田螺禁得住吃，几个孩子拿着牙签，往外抠着田螺肉吃个不停。每个人面前放着几瓶啤酒，不停地划拳，然后，瓶底朝天，一饮而尽，很是潇洒。地上散落的空瓶子向远处滚动着，几乎包围他们。一个个满脸通红，挺着圆圆的小肚子，要撑破肚皮似的，还在狂呼大叫：
　　 “老板，羊肉串好了吗，老子着急着呢。”
　　 “马上好，马上好，还欠点火。”
　　 “还欠什么火，老子吃生的都不怕。”一个高高胖胖的小子从烧烤炉上乱抓了几串，迫不及待地填到嘴里，使劲地嚼着。其他男孩子见状，纷纷跑过来抢夺，一时间弄得胖老板手忙脚乱。
　　 “看你们这些孩子着什么急呀，慢慢吃吧，天早着亮呢。”说着，胖老板从筐子里使劲抓出两大把串好的羊肉串，架在烧烤炉上，加足炭火。
　　 “快点，快点，我们还没有吃够呢。”男孩子们不住地催促着。
　　 已经很晚，周围餐桌早已走光了人，在街上凉快的人们纷纷回到室内，洗漱、睡眠，几个男孩子似乎余兴未尽，还在大呼小叫，酒瓶子不断滚落地面。
　　 午夜时分，六个男孩子在光明街晃悠着，勾肩搭背，喷着酒气，说着粗话，从东向西，没有目标的晃动着。
　　 “我好撑涨，难受死了。”一小个子男孩面带痛苦神色，嘴里嚎着。
　　 “我想打架，憋死我啦。”那个高大胖男孩子歇斯底理般地吼着。
　　 “今天真痛快，我头一次感觉自己是个男子汉了。”一个斯文的男孩子，红着脸膛，喘着粗气。
　　 “听说城里有小姐，可好看了，咱们弄一个玩玩。”一个胖墩墩的矮个子男生露出坏坏的笑容，其他几个男孩子眼里发着贪婪的亮光，立马凑在一起，充满兴趣。十七岁的年龄，荷尔蒙很容易被激发，小公牛般的眼睛里，满是红红的血丝。
　　 “还小姐呢，白给你吗？”
　　 “谁有钱啊？”
　　 “一分钱没有，谁给你玩。”
　　 大家面面相觑，耷拉了脑袋，长长的一段时间，没了声响。
　　 “咱们抢点钱花花，城里人有的是有钱人。”不知道哪个有了主意。
　　 “嗯，抢点钱花花。”另一个随声附和。
　　 “怎么抢？”
　　 “没见过山大王吗？”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钱。”
　　 “哈哈，就这么办。”
　　
　　 ２、
　　 深夜一点左右，路上行人变得稀少，小城死一般寂静。在一个街道拐角，几个男孩子藏在阴暗角落里，其中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棍棒，操在手里，很有山贼劫道的气势。
　　 街道上，偶尔有下夜班的人骑行过来，不是沿着大道直行而去，便是好几个男男女女相伴而行，几个孩子，斗不过人家，缩在阴影里不敢出来。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们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突然，一位中年男人骑着单车，后座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看似两口子下夜班回家，落了单，骑得匆忙。行至拐角处，几个男孩子突然现身，妇女跳下车来一边大声喊叫救命，一边开腿往回跑。两个男孩子追了上去，把女人按倒在地，硬生生地从口袋了掏出一叠钞票，女人拼命挣扎着，呼天喊地。再说那个中年男人被剩下的四个男孩子弄下车来，看到自己的女人被整的这般狼狈，怒火冲天，抡起自行车与这些为非作歹的孩子们搏斗。这可激怒了酒足饭饱的四条狼，不过一切地冲向中年男人，夺下自行车，拳打脚踢，一顿乱揍。其中一个高瘦男孩子举起棍棒，狠狠地朝中年男人头上一击，只见中年男人头上血冒如注，“啊”地一声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出人命了！”一个男孩子大声说道，男孩子们没有见过打死人的场面，瞬间傻了眼。那妇女看到自己丈夫倒在地上不动了，知道出了问题，不顾一切地挣脱控制，拼命跑过来看个究竟。当她看到自己丈夫倒在血泊中，没有了气息，便疯也似地哭嚎：
　　 “快来人呀，打死人啦！快来人呀，打死人啦！……”哭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把个小城都惊醒了。周围的住户纷纷亮起电灯，夹杂着狗叫的声音，向越来越远的地方传递着。
　　 几个孩子见状，四散而逃，各奔东西。一会儿便听见警车、救护车呼啸而来，一会儿又听见救护车向医院方向驶去，警车则穿过小城的大街小巷，在追捕为非作歹的孩子们，小城乱成了一锅粥。
　　 大约个把小时，四个作案的孩子在街道上逃窜时被抓捕。突击审问，孩子们供述那个胖墩墩矮个子男孩张亮姑姑家的地址，警察火速赶到，被抓了个正着。同时，另一支公安干警带着一个男孩去乡下追捕那个用棍棒打人的高瘦男孩，警车拉着刺耳的汽笛驶向乡下，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３、
　　 再说那个高瘦男孩，名叫李垚，一棍子打下去之后，看到血流如注的中年男人“扑通“栽倒在地上，顿时吓破了胆。等醒过神来，见其他男孩子四散而逃，知道出了大事，便一路向南狂奔不止。出了小城，他不敢在公路上奔跑，甚至在乡间土路上也不敢多走一会儿。一头钻进庄稼地，任凭玉米叶子刀割一样，满身伤口，也不敢停下来喘息片刻。
　　 脑海里满是那从中年男人头顶部冒出的血注，那倒在血泊中抽搐的男人身体，那撕心裂肺的女人嚎啕声。李垚脑袋上的头发直立起来，脚下加速着，拼命地奔跑着。身后的庄稼被踩得歪歪斜斜，不停地“嘎吱、嘎吱”折断的声音在向前飞快地移动着。
　　 突然，乡间公路上传来刺耳的警笛，由远及近，几乎擦着李垚逃窜的玉米地，“亲娘啊，快救我！”李垚口中绝望地嚎着，双手捂住耳朵，滩坐地上。
　　 警笛在夜空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变得死一般寂静。李垚慢慢从绝望中苏醒过来，脑子里又浮现出血腥的场面，马上意识到危险就在前面，又开始拼命奔跑。跑呀跑呀，跑过了一片玉米地，又钻进了一片棉花地，然后又冲进了一片谷子地。好容易到了田间小路上喘息，却不敢多呆上一会儿，更不敢沿小路而逃，唯恐警察突然出现而被捉，周围处处不安全，草木皆兵。
　　 李垚只知道从小城跑出来的时候是正南方向，几个小时的狂奔，也不知道现在是跑向哪里，是不是已经偏离正南，还是往回返路，慌乱之中顾不了许多，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拼尽了力气，实在跑不动了，便停下来稍作喘息，却被恐惧重新唤起逃跑的强烈欲望，这样反反复复，几个轮作，天开始明亮起来。
　　 李垚肚中饥饿，摘下几个嫩玉米狼吞虎咽，肚里舒服了许多。太阳开始冉冉升起，却在正前方向。李垚这才明白，慌乱当中，已经从正南方向偏向正东，不去管它了，反正跑得越远越安全。李垚年龄小，力气薄，半夜狂奔，劳累过度，想坐在玉米地里小憩一会儿，再作打算，却深睡了过去。等醒过来，已经日落西山，肚中又开始“咕噜咕噜”响，李垚又弄下几个嫩玉米，吃了个饱。
　　 想到自己犯下命案，死路一条，只有逃出公安局视线才能活命。十七岁的李垚继续逃亡人生，跑得越远，心里越踏实。白天躺在地里睡觉，醒来找点东西充饥，嫩玉米、红薯是主食，看到西红柿、黄瓜、茄子吃个饱，还要捎带几个路上吃。夜晚从庄稼地里钻出来，顺着田间路径，继续前行，这次，他选择了东边方向，听说越靠近海边，能有钱挣。
　　 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日夜，昼眠夜行，沦落得像野人似的李垚病倒了，高烧不止，倒在了一条土路旁边，昏迷不醒。一个在砖窑做饭的老大爷，凌晨早起做饭的途中发现了他，用自行车带着他到了伙房，又是姜汤，又是捂汗，李垚醒了过来。看到笼屉里热气腾腾的馒头，饿狼扑食般地冲了过去，一只手抓了三个馒头，六个馒头顷刻下肚，又是一大舀子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这才坐下来喘息。
　　 从此，李垚留在砖窑打工。这里属于山东烟台地界，距离ＸＪ市已经很远，可以塌下心来挣钱生存了。窑上活累，但可以吃饱肚子，再说乡间僻野，正好躲避警察。
　　 按说李垚可以安下心来，但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合上双眼，脑海里便是那血腥场面：随着棍棒下去冒出的鲜血，倒在血泊中的中年男人，扑在男人身上嚎啕的可怜女人。吓得他把头蒙在被窝里，出一身大汗，昏睡过去。梦中那个倒在血泊中的男人站了起来，夺过李垚手中的棍棒，狠狠地朝他打了过来，他用力一窜，跳到冰冷的河水里，摔得生疼，火辣辣的。原来是一场梦，他从被窝里滚落到了水泥地板上，磕破了膝盖，磕破了头脸。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月，李垚白天拼命干活，让身体极度疲惫，晚上躺下才能多睡一会儿。就这样，他从小工做起，到技术工，到小组长，一干就是五年。李垚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手里有了点积蓄，穿得也体面了许多，思想有了变化。虽然有案子在身，好几年过去，已经很少做恶梦，相反，倒有美好的想法进入梦境。李垚不甘心窝在这里一辈子，他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再赌一把也是值得。
　　 辞掉砖窑的工作，李垚只身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烟台市，九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已经席卷这座沿海城市，看到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李垚觉得自己窝在乡间这几年真是白活了。虽然想到自己的案子还是有点惴惴不安，但在他看来，已经距离危险非常遥远。
　　 没有身份证，虽然有些不方便，但在那个时候，好多用工单位没有严格的手续，胡乱招工，李垚得以生存的机会。在饭店做服务员，在个体企业做操作工，在店铺做营业员，不断更替着职业，最后在一家鞋店干得时间最长，稳定了一段较长的时间。没有身份证，店老板帮他找人做了一个假的，很逼真，如果不是公安专业人员鉴别，很难识别真伪，况且网络还不太发达，还没有运行身份证网络查询。
　　 李垚正值青春年华，精干帅气，而且很有眼力，深得店老板喜欢。一块在店里打工的湖南妹子陈小云早已暗恋这个高瘦帅哥好久，不断眉目传情，故意身体碰撞，表达着爱意。逃亡人生的李垚一直小心翼翼着每一天，慢慢渗透的爱情，温暖着荒凉的心田，情感贫瘠的沙漠里逐渐长出了绿色，慢慢开放出鲜花。禁不住陈小云的情感攻略和温柔体贴，二十六岁的李垚坠入爱河，很快小云肚子里萌芽了生命。在老板的帮助下，俩人结婚了，一对新人沉浸在无比幸福中。
　　 婚后的李垚唤醒了男人的责任感，租下了老板的一个店铺独立经营。夫妻齐心，其利断金。两口子肯吃苦，动脑筋，人厚道，重信用，很快有了一定数量的客户源，有了稳定而源源不断的利润空间。
　　 孩子降生了，三个人的小家庭幸福满满。李垚雇佣了两个售货员，自己开始出差外地，寻找更多、更好的货源，店铺逐渐增大，生意越来越好。
　　
　　 ４、
　　 时间到了２００７年夏季，逃亡１８年的李垚已经在山东烟台混成了身价数百万的鞋店老板。这么多年过去了，看到警车呼啸而过没了感觉，听到警笛心中也没有了波动，好像１８年前的那个晚上是记忆深处的一个电影镜头，并不是曾经的自己拿着棍棒残忍地把那个中年男人打死，头上血冒如注变得模糊，地上的血泊好像红色的水。
　　 多次出差路过ＸＪ市，有几次火车在小城车站停下来，李垚走下车来吸烟，看到这座城市繁华了许多，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自己也成了这里的陌生人。也许是年龄大些了的原因，心中开始思念家中的父母，他们也年近古稀了，又想起比自己大十岁的哥哥李磊，他们是怎么个样子，身体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