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个男人的心中都有两朵玫瑰，一朵白玫瑰一朵红玫瑰。”这是女作家张爱玲调侃男人的话。其实，她哪里懂得，每个男人的心里都珍藏着一个如花的女人，那是无可替代的。正像戴望舒心中的丁香姑娘：
　　 撑着油纸伞
　　 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
　　 又像徐志摩心中的水莲姑娘：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而柔媚多姿、顾盼婀娜的海棠姑娘，更是多少男人心底挥之不去的倩影幽魂。
　　
　　 二
　　 若论古代文人中对海棠最痴情的，莫过于陆游和苏东坡了。
　　 陆游对海棠无景无事不入诗，直赞海棠为“人间奇草木”，他“为爱名花抵死狂”，他“乞借春阴护海棠。”他欣赏海棠的“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他喜欢“烛下看海棠”，因为“海棠明处看，滴滴万点血”。他称海棠“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陆游对于海棠的眷恋和相思，并不亚于他在《钗头凤》对于表妹唐婉的思恋。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唐婉何尝不是海棠花般的姑娘？他心中的海棠，又何尝不是唐婉的形象？
　　 情到真处方为痴。苏东坡初见海棠，如逢知己：“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继而为之倾倒：“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如此语痴情深，如此娇媚、天真的海棠形象，“不思量，自难忘”，又何尝不是他的亡妻王弗的化身？
　　 写海棠诗中位于权力最高层的莫过于北宋的真宗皇帝赵恒了，他留下了两首著名的海棠诗。其一：
　　 春律行将半，繁枝忽竞芳。霏霏含宿雾，灼灼艳朝阳。
　　 戏蝶栖轻蕊，游蜂逐远香。物华留赋咏，非独务雕章。
　　 其二：
　　 翠萼凌晨绽，清香逐处飘。高低临曲槛，红白间纤条。
　　 润比攒温玉，繁如簇绛绡。尽堪画图取，名笔在僧繇。
　　 赵恒喜爱海棠是真，与他同时代的沈立所著的《海棠记》可以佐证：“尝闻真宗皇帝御制后苑杂花十题，以海棠为首，亲赐近臣唱和。则知海棠足以牡丹抗衡而独步天西州矣。”
　　 唐明皇李隆基也喜爱海棠，只可惜他贵为帝胄，却只是一个俗物。他没有赵恒的雅致，看到杨贵妃酒醉未醒，鬓乱钗横，只会笑着说：“岂妃子醉，直海棠春睡耳！”
　　 不过，这比喻却也十分恰当，以致于引起后代许多文人的慨叹，比如马致远的“睡海棠，春将晚，恨不得明皇掌中看”等。据说，唐寅以此为题材画过一幅海棠春睡图，挂在宁国府秦可卿的房中，两旁还有秦观的题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其他文人或一见钟情，或艳羡暗慕，或觊觎垂涎，或逢场作戏，大有人在，不胜枚举，但其情真意切，可窥见一斑。
　　 比如欧阳修（宋）的：“摇摇墙头花，笑笑弄颜色。”比如王淇（宋）：“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比如郭稹（唐）的：“朱栏明媚照黄塘，芳树交加枕短墙”等。
　　 比如刘子翠（宋）的：“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比如郑谷（唐）的：“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和“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等。
　　 比如杨万里（宋）的：“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比如王安石（宋）的：“绿娇隐约眉轻扫，红嫩妖娆脸薄妆。”比如元好问（金）的：“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比如王禹（宋）的：“一堆红雪媚青春，惜别须教泪满巾”等。
　　 比如蔡松年（金）的：“轻如红豆排冰雪，一拂新鹅色更奇。不觉浓阴破明玉，有情谁解赏离枝。”比如何希光（唐）的：“谁家更有黄金屋，深锁东风贮阿娇。”比如瞿佑（元）的：“愿醉佳人锦瑟旁。”比如风流才子唐寅的：“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等。
　　 而王象晋（明）说得更为直言不讳：“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绰如处女。”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三
　　 古代文人喜爱海棠，现代文人对海棠也情有独钟。
　　 朱自清在《看花》中说：“我……最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他还有另外一篇文章《月朦朦，鸟朦胧，帘卷海棠红》，说海棠犹如“娇女步春，独行芳径，旁去扶持，一步一态，一态一变。”就连“枝攲斜而腾挪”，也像“少女的一只胳膊”。
　　 梁实秋在《群芳小记》中把海棠列为首位，这样描写：“一排西府海棠，高及丈许，而绿鬓朱颜，正是风情万种，春色撩人的阶段，令人有忽逢绝艳之感。”而对于西府海棠独特的美，他有自己精到的眼光：“海棠花苞最艳，开放之后花瓣的正面粉红色，背面仍是深红，俯仰错落，浓淡有致，海棠的叶子也陪衬得好，嫩绿光亮而细致，给人整个的印象是娇小艳丽。我立在那一排的西府海棠前面，良久不忍离去。”
　　 季羡林先生喜欢海棠，他“站在海棠树下，一直站到淡红的花团渐渐消逝到黄昏里去，只朦胧留下一片淡白。”他还写过：“我的眼前蓦地一闪，就在这两棵翠柏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两棵西府海棠，正开着满树繁花，已经绽开的花朵呈粉红色，没有绽开的骨朵呈鲜红色，粉红与鲜红，纷纭交划，宛如半天的粉红色彩云。成群的蜜蜂飞舞在花朵丛中，嗡嗡的叫声有如春天的催眠曲。我立刻被这色彩和声音吸引住，沉醉于其中了。”
　　 周恩来总理生前喜欢海棠，他对海棠的眷眷深情，我们在邓颖超的《西花厅的海棠花又开了》一文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也许在周恩来的心目中，他的革命战友加亲密伴侣“小超”，何尝不是一棵楚楚动人的海棠？
　　 不但男人们喜爱海棠，就算在女人的心目中，海棠也同样喜人可人。比如李清照的“绿肥红瘦”。比如史湘云，她写海棠花：“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情女亦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她还写到：“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其实，在曹雪芹的笔下，海棠实实在在就是史湘云的化身。
　　 冰心喜欢海棠花，她用“喷花的飞泉”比喻密密层层的海棠花，希望孩子们像海棠花一样充满生机。
　　 还是张爱玲，她喜爱海棠，却又恨海棠无香。其实，她哪里是恨，只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
　　
　　 四
　　 海棠，幸待了太多太多的溢美之辞和诗情画意，或爱其色泽，或恋其姿态，或慕其品性。文人们爱海棠，自然要浓墨重彩，不吝金玉，就像富人千金买笑，出手阔绰。
　　 事实上，梅花争妍于春前，牡丹竞芳于春末，独海棠花于仲春时节悄然绽放，所以有了“春海棠夏芙蓉秋菊冬梅、东启明夏长庚南极北斗”的名联，海棠自然就成了春花最广泛的代表。海棠娇艳非凡，或粉，或红，或白，或娇媚，或俏丽，或妖娆，或如小家碧玉，或似大家闺秀，或如美人春睡，千姿百态，雅俗共赏，所以有了“花中神仙”、“百花之尊”、“花之贵妃”等美誉，还有“解语花”的雅号，自然深得男人们的喜爱。
　　 女人如花，花如女人，似真非真，如梦如幻，在多情男人的情感世界里，有时候却是傻傻不分明。男人们喜爱海棠，是爱着海棠一样温和、美丽、快乐的女人。女人们爱海棠，大概是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海棠花一样的女人，聚万千宠爱于一身，“占尽春色独风流。”
　　 我也喜欢海棠，却一直与海棠无缘。
　　 很早就知道海棠的名字，却只闻其名，不识其面。多年前，曾经在滨河公园的一处角落里见到过。蓦然回首，在那翠柳和苍松的掩映中，一棵铁干虬枝的小树俏然挺立，花儿朵朵紧贴在树枝上，白中带着酡红，浅笑低颦，明媚俏丽。走近了看，枝条上还缀着一串串的花苞，如胭脂点点，三分娇羞，二分矜持，在日暖风轻里，摇曳出浓浓的春意。
　　 那时不识海棠，只觉得那一树花开很是好看，就像一个明艳的少女嫣然而笑，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原来这就是海棠，很俗气的名字，却掩盖不了她的典雅与尊贵。就像出身贫寒的乡野女子，天生丽质，粗砺的生活环境也许会暗淡她的光泽，但消蚀不去她骨子里不凡的气质。
　　 后来，我越来越喜欢海棠了，情不自禁中便多了几分关注。我多次在不同的地方见到过不同品种的海棠，或一树独立，楚楚动人；或一队排列，婀娜多姿；或一团簇拥，竞芳斗妍。再见时的感觉仿佛旧梦重温的爱情，多多少少总能勾起内心中最温柔最亲切的情意。
　　 当然，我也有意无意地了解了更多关于海棠的知识。渐渐的知道了海棠的家族有四品，却分属于苹果和木瓜类；也知道了海棠的家世，地地道道的国粹，却被误以为是从海外引进来的；还知道了《诗经》等古代文典中所提及的柰、棠棣和木瓜、木桃、木李等，其实就是后来所说的海棠。当然，也知道了更多关于海棠的诗歌和典故。
　　 我喜爱海棠，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家里养一盆海棠花。倒不是叶公好龙，也不是怕麻烦，总觉得给她那样一个促狭的地方一定要委屈了她。小小的花盆里，虬干屈枝，偃卧匍匐，徒有其形，而无其质，空有其华，不见其韵，就像圈养在笼中的鸟儿，少了灵气，缺了灵性。
　　 对于这样美丽的花，绝对不能幸私了，否则，就是自私的摧残。喜爱她，就该让她生长在她该生长的地方，让她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精心地呵护，静静地陪伴，默默地欣赏，远远地守望，都会有满满的幸福感。就像喜爱一个人，可能无缘在一起，但是那种感觉却可以藏在心底，厮守一辈子。
　　
　　 五
　　 听说黄河边有一个万亩海棠园，正值海棠花要开的时节，便慕名而往。
　　 从滨河公路下来，折向北，面前是一条狭窄的通向大堤的水泥路，柳丝袅袅，莺语阵阵。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郁郁葱葱；还有大片大片的油菜地，摇曳着一片金黄。身边不时有花枝招展的姑娘经过，甩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我的心思不在这路上，河滩深处，有一大片妖娆多姿的海棠正等着我。我无暇关注路边的春色，只想早一刻来到那里。远远地，望见柳烟深处好像笼罩了一片云霞，似乎要晕染了整个河滩。
　　 这是一片阔大无边的海棠园。最边上，一树树海棠迎风俏立，楚楚有致，恰似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越往里走，各种各样的海棠树越发让人目不暇接。未开的，粒粒花苞，娇小可人，似胭脂点点，若掩面少女，难藏处女的羞赧和慵惓。初开的，朵朵鲜花，粉红羞人，似云霞片片，若待嫁新娘，彰显新妇的淡雅和娇艳。盛开的，花团簇簇，明媚动人，似晓天明霞，若风流少妇，不失熟女的端庄和典雅。
　　 我设想过和她再见时的种种，我的脑海中一次次浮现出她姣好的身影，俊俏的模样，却从没想到过会是这样一种情景，如痴如醉，如癲似狂。
　　 那一树树海棠花凝视着我的脸，心里好像非常着急，仿佛在说：你终于来了！
　　 我像她一样含情脉脉，注视着这个魂牵梦绕的梦中情人。风儿悄无声息，鸟儿销声匿迹，就连树叶也静止不动，周围仿佛凝固了一样。我只听得见海棠花开的声音，也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春风十里，不如有你，我陶醉在和海棠花相遇的欢愉和幸福里。
　　 许久，许久，我渐渐恢复了内心的平静。等我静静地打量身边的海棠花时，她还沉浸在羞赧和激动当中。在我脉脉的注视下，她显得越发娇羞。叶子轻轻摇曳，灼灼闪光，那是莫大的欢乐。我试图让她安静下来。
　　 我听得见她幽幽的叹息，倏尔，她又仰起笑脸对我说：若懂，只为你香。
　　 这是生命发出的欢乐声在柔媚的枝条间荡漾，这是心底绽放的笑容在柔嫩的叶片上闪烁。这是绵绵的思念在娇艳的花瓣上活跃，这是缱绻的柔情在温润的花蕊间召唤。
　　 这是我和海棠倾心交谈的春天。她的新叶是嫩绿的，她的花朵是灿烂的，她的芳香是浓郁的。我的心里充满了阳光，于这一片海棠花中怡然忘我，于这无限春色里超然无我。园外的俗世浮华关我何事，与海棠为伴，静守一隅，独自清欢。
　　 真正的喜爱，从来无关热闹，最爱你的，是肯留下来陪你一起耐守平淡的人。我只想借用埃及法老拉美西斯的话，深情地对海棠说：
　　 “我对你的爱独一无二，从没有人取代你，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只是轻轻经过我身边便偷走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