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继祖彻底失眠了，躺在床上翻腾了半宿睡不着。他催促自己快快睡去，因为明天还有一个重要仪式，他要走马上任。可越是这样想，他越是一丝睡意都没有。窗外的月光很皎洁，透过窗帘的缝隙涌进屋里，形成一道光束，像个大大的惊叹号。他看了看表，时针已指向一点，他怕惊醒老婆春秀，悄悄爬起来，披上衣服，蹑手蹑脚下地。回头看了春秀一眼，见她正均匀地发出轻微地鼾声，便虚掩上卧室的门。来到客厅，打开窗帘，月光如泻洒满一地清辉。他躺在沙发上，燃起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昨天下午，市饮食公司的秘书打电话，要他快快来公司，李总找他谈话。他刚刚去省城参加烹饪大赛，拿了冠军头奖。李总找我可能和大赛有关，他想。可他做梦也想不到，李总要他到德馨楼老店当经理。领导重用这本是个大大的好事，于他却是百感交集，心情复杂地乐不起来。时光的交错让他感觉这一切有些虚幻，不真实的。他陷入了深思……
　　 想起德馨楼，他熟悉的如数家珍。他是从小光着屁股在德馨楼长大的。100多年前，他的祖上从山东跨海来到滨城，创办了这家老字号，且开得有声有色。上了岁数的滨城人大都听说过解放前德馨楼的辉煌历史，坊间的口口相传更是神乎其神，把这个百年老饭店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大门前绛红色的雕刻牌楼，经过岁月的剥蚀已锈迹斑斑，但依稀可辨当年繁华的迹痕。仰头能看到门斗上生动依旧的雕花，流云百蝠、鹿嘴含花……但就“德馨”二字的店名，足以表明店老板开店的初衷：德艺双馨。到他爷爷周忠义这辈，已是第三代，爷爷为人忠厚老实，口讷言少，长得高高大大，四方大脸。他的厨艺精到，有自家的“绝活”。小店开张后，饭菜口味独到，物美价实，很快吸引了食客的注意。更引人眼球的是他的奶奶杏花，年轻漂亮，娇小玲珑，有着杏一般的圆眼睛，亮亮的撩人心魄；且有着阿庆嫂般的活络和口才，看客下菜，服务周到，每天在店里飘来飘去，可谓秀色可餐。她学过青衣，在客人酒至酣处便适时亮几嗓，引得客人连连叫好，酒兴大发。于是小店愈发生意红火，许多头面人物、社会名流经常光顾，德馨楼很快在全城声名大噪。几年下来，将门头小店扩大到三个楼层：一楼是特色小吃，二楼是宴会大厅，三楼是八个包间。
　　 他的父亲周世平他已记不得模样了，听奶奶讲，父亲长得仪表堂堂，脸挂象他的奶奶，身材象他的爷爷。集合了父母的优点，手一份嘴一份的，在店里是个得力助手。刚20岁，奶奶做主给父亲娶了绸缎庄掌柜的女儿。第二年，周继祖出生了。小继祖长得乖巧，爷爷喜欢得不得了，经常抱着他在店里走动。他说话较晚，快两岁了还不会说话。一天，他看到厨房大师傅颠勺呼呼腾起的火焰，忽然兴奋地在爷爷怀里撒欢直蹦，指着火光连连喊道：火，火……从那，他就会说话了。爷爷拍着他的小屁股，高兴极了，“好啊，又是一块厨师的料”，周老板哈哈大笑。
　　 正当周家祖孙三代其乐融融的时候，在他五岁那年，他的父亲周世平突然离世，给了全家人一个致命的打击。爷爷一下子蔫了，店也无心打理。奶奶更是痛不欲生，两人在丧子的哀痛之中，久久不能自拔。他们想不明白，鼻炎竟也能要了儿子的命，早知这样就不该让日本人动手术了，爷爷甚至怀疑是日本人的阴谋。两人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缓不过来，好在小继祖聪明伶俐，又懂事。因为没有了父亲，母亲也改嫁走了。小继祖就成了爷爷奶奶的心头肉，从小就在厨房里摸爬滚打，耳濡目染，刚满十一岁便跟爷爷学徒了。
　　 解放后，德馨楼被公私合营，名字改成杨柳饭店。昔日风光不再，门庭冷落。爷爷突然衰老了，加上先前的丧子打击，不到70岁，可怜一身好手艺，被肺心病夺去了性命。奶奶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她里里外外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守着孙子，看着他长大。周继祖长成一米八的大小伙子，那张脸、身材整个是他爷爷的翻版，一个模子下来的。奶奶感到很欣慰，帮他成家立业。她很喜欢邻家李大爷的闺女春秀，模样周正，贤惠能干。虽然性子有些泼辣，但奶奶觉得有点性格能免受外人欺负。便张罗着给孙子娶妻生子。那场触及人们灵魂的文化大革命来了，奶奶因一封不合时宜的海外来信——日本邻居大平的问候信，被打成了日本特务。游街，批斗，受尽了折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偷偷跑进德馨楼，悄无声息，象一个幽灵，在楼里游荡着。她含着泪摸摸这，看看那，和大厅告别，和先她而去的男人对话。待到人们发现时，已死去多时。只见她端坐在大厅的窗台上，一根小细绳挂在脖子上，头梳得油光，面容安详，嘴唇紧紧地抿着，全然没有人吊死后的惨象。正当周继祖沉浸在失去祖母的哀痛时，他接到造反派的勒令，被撵出了他的祖店德馨楼。
　　 二
　　 天蒙蒙亮，周继祖早早地起来。春秀做好了可口的早餐，他只简单地划拉几口，便匆匆走出家门。初春的早晨，阳光格外明亮，德馨楼饭店门前的老杨树，枝头挺着一个个强壮待发的苞芽，而春寒依旧缭绕在枝桠间。挂牌仪式和任命一并进行，仪式隆重的在门前广场举行。市饮食公司的一把手李总来了，商业局的康局长也亲自到场，他们在慷慨激昂的讲话。老店员工一色白衣白帽排成齐刷刷的队形，围观的人群密密匝匝的看热闹。望着他们满是期待的眼神，周继祖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可他不知为什么有些发懵，有些不知所措，思想老是走神。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腾起的烟雾中，他恍惚看到了爷爷和奶奶正站在店门前，嘴里嗫嚅着像在说着什么，他的眼忽的涌出了泪水，旧时的情景一一浮上心头。
　　 少年的记忆是模糊的，但也是深刻的。周继祖从小和爷爷学艺，一招一式，爷爷教得耐心，他学得专心，练就了一手周家绝活。当年盛传周忠义刀工的神奇：在绸缎上切肉丝，手起刀落，肉花翻腾，大小均匀，码在盘上造型，如一帧艺术品。再看那绸缎并无半点刀痕。周继祖得乃祖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各种花刀漂亮不说，刻花雕盘竟栩栩如生。他的一道水晶肘子，做工精细，晶莹剔透，令人不忍下箸。他从小就痴迷那炉中的火，炉活功夫更胜一筹：翻炒，颠勺，叮当几下，只见锅里腾起一片火焰，一盘红烧海参泛着油亮，颤巍巍的倒在盘中，还滋滋做响，不汤不糊，火候恰到好处，色香味型俱佳。不管刀工、炉工还是面点，厨艺技术的全面，同业中无人及他。更为可贵的是，他的厨德有口皆碑——秉承爷爷的做人风骨，德艺双馨，谦虚谨慎，令人敬佩。他暗暗向爷爷保证，要把德馨楼的传统传承下去。
　　 第二天他早早来到了饭店，从里到外足足转了三圈，一套调整改造的思路在脑中成形。然后召集班子人员，做了部署。他的搭档是：管理经理刘爽，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作风泼辣，为人正派，以管理见长；服务经理方静宜，全市有名的服务技师，不管多大的宴会场面，从摆台、菜品搭配等各环节，她都有条不紊、游刃有余；厨师长宋伟，曾是周继祖的徒弟，技术全面，功底扎实。再加上办公室杨会计，出纳员小徐，这个班底令周继祖感到满意。大家纷纷献策，群情激昂，提出了不少好的建议，决心要重振老店雄风。那些日子，周继祖每天吃住在饭店亲自督战，将老店重新修葺一新，德艺双馨的大牌匾重新挂在大门口；那些日子，他和老师傅共同挖掘推出了一批传统特色小吃，周家的炒饼、炒面，当年最负盛名的“周氏第一鲜水饺”也新鲜出炉上市。
　　 三
　　 早晨还没开业，德馨楼突然热闹起来。一个小厨工在搬运货物时，看见新来一个漂亮的女员工，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赶快跑到后厨，告诉那些毛头小伙们。厨房的厨师们正在忙着做开业准备，收拾条货的，烧大灶的，炸鱼的，煮汤的，改刀的，忙的不亦乐乎。听到这信，老厨师没啥反应，可年轻的厨师们心神不定了。先是二炉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偷偷地跑到前堂来看，其他人也陆续跑来张望。看到员工们张头望脑，周继祖让刘爽把全店员工召集起来，让大家见面认识认识。人们的眼光齐刷刷地盯着这个新来的漂亮女人。只见她不紧不慢，没有丁点新员工的拘谨和羞涩，撩了撩额头前的刘海，笑意盈盈的一口普通话：我叫胡小俐，刘胡兰的胡，聪明伶俐的俐，话没说完，不知谁叫了声“好”，人群哄堂大笑。胡小俐清了清嗓子，象什么事没有一样继续说：我是商校烹饪班毕业，能来到老店工作，我深感荣幸，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要向大家学习，请各位多多关照。然后莞尔一笑。寥寥数语，豪不做作，女人们听着舒服，男人们听着入迷。短暂的停顿之后，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二炉头手都拍麻了，他乜斜着眼，啧啧称赞：真靓啊，可惜不是我的菜。一些人称赞附和着。这话触动了厨师长宋伟的心事，他定定地看着胡小俐，不由地咽了口唾液，抿了抿嘴没言语，一扭身走了。看厨师长干活去了，大家也赶紧回到厨房，余兴未了的还在议论，宋伟忽然大喝一声，瞎嘀咕什么，干活，干活！厨房又开始忙碌起来。
　　 可这边服务班的女人们像叽叽喳喳的麻雀不消停了，有夸赞的，有感叹的，有羡慕嫉妒恨的。心直口快的服务班长马大姐不服气地撇了撇嘴，我怎么端量看那新来的象骚狐狸。别瞎说了，方静宜迅速地制止道，谁知道她什么来头？
　　 胡小俐绝对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女人。五官精致秀美，面皮白皙，特别是长着一双桃眼，眼角上扬，眼波荡漾，如一泓湖水；长长的睫毛绒绒的，似万千风情。这双眼睛让周继祖想起了他的奶奶。对胡小俐有些莫名的好感，可他丝毫不露，他是那种会控制感情的人，相反，对胡小俐倒是不冷不热的。这使胡小俐在他面前有些拘谨，毕竟那是经理老大呀。
　　 胡小俐到厨房实习了，这可乐坏了小伙子们。大家一口一个小俐，小俐地叫着，可亲昵着呢。一个个争相在她面前套近乎，一副男子汉的英雄形象，帮她干这干那。宋伟更是处处照顾她，不让她做一点杂活、累活。对这些礼遇她好像并不十分领情，她见谁都客气，一口一个师傅，并不厚此薄彼，谁也摸不透她的心思。饭口过后，厨房歇息了，宋伟想借机和她接近说说话，她向前堂指了指，推脱有事，便一人来到店堂前，和各工序人员主动打招呼，到窗口帮忙。时间一长，人也熟了，还时不时和人开起玩笑。大家觉得她对人有礼貌，人又好相处。连对她有偏见的马大姐也见她有了笑脸，更不要说刘爽对她的好感了。她爱开玩笑，个中虽是恭维逢迎，但让人听着心里熨帖舒服，只有方静宜对她不愠不火。出纳员小徐结婚随军调走了。上级一时半会儿派不来人，刘爽正愁新的人选，胡小俐一头闯进办公室。经理听说缺会计，我毛遂自荐。你，不是学烹饪的吗？刘爽有些迟疑。对啊，可我下乡的时候干过会计。这可应了刘经理的急，胡小俐很快到办公室工作了。周继祖虽觉得她改行有点可惜，但考虑会计是个重要岗也表示赞同。胡会计上任后，每天来得很早，抹桌扫地擦玻璃，把个办公室擦得铮亮。加上她得体的妆容，别致的发饰，容光焕发的衣着，映得小屋蓬荜生辉。业务上她拿得起放得下不说，更让人刮目相看的，是她的社交能力。饭店有什么大事小情，难办的事她都能一一搞定。在一个屋里办公的经理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大家愈发觉得她不仅人漂亮，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引起了周继祖的重视，对她赞赏有加。刘爽关心她的个人问题，一心要把宋伟介绍给她。她笑言我已经结婚了，别的就不再多说了。大家以为是开玩笑，将信将疑。周继祖竟做起了工作，他们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从那周继祖对她亲切了许多。
　　 这天，主管会计老杨和胡小俐吵了起来。杨会计是建国前的老干部，资历深，业务强，人老八板，挺认真，连经理们也惧她几分。她和胡小俐吵架，大家觉得她是以老欺小，以强欺弱，舆论一边倒的同情胡小俐。刘爽过来劝架，只见杨会计如一头愤怒的母狮，厉声厉色，余怒未消。可胡小俐，象头可怜的羔羊，只管嘤嘤啜泣，浑身瑟瑟发抖。经了解，老会计向胡小俐借了20元钱，说是当天就还了，忘了撕借条，胡小俐竟来要钱，哪有这种丧良心的。可胡小俐说根本没还，有借条为据。刘爽想：既然钱还了，别人也就罢了，你个老会计怎会犯这低级错误，便狠狠训斥了老杨会计。杨会计百口莫辩，讲不清了。这场争斗惊动了上级主管部门，以杨会计调走而告终。胡小俐当上了主管会计，临到杨会计抹眼泪了。临走，老杨会计警告刘爽：我的今天也许就是你们的明天！她太恶毒了，她太会演戏了。这是老女人的狭隘偏见，刘爽不屑地想。直到以后，刘爽被挤走的时候，她才悟出老杨会计的话千真万确。
　　 四
　　 胡小俐如愿当上了主管会计，掌握了德馨楼的财务大权，和经理周继祖走得越来越近。她对那些副经理们开始漫不经心了，一心只对经理负责，说话的口气也大了。人们觉得胡小俐变了，变得专权，变得有些不像她了。店里传来风言风语和怨言，这种感觉深深地刺痛了刘爽。管理本是她的事，可胡小俐一反常态开始找她毛病，挑刺，告刁状。谁给她的权力？偏偏周继祖欣赏她信任她，说她关心热爱集体。在胡小俐拟定的人事改革条款上，刘爽和周继祖发生了意见分歧。而胡小俐在里面添油加醋，把周继祖的火煽得旺旺的，刘爽成了改革的绊脚石，被靠边站了。她一上火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