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节，人情礼节上的应酬和亲戚间的往来走动是必不可少的。而我不喜“走动”，宁可闭门锁国。母亲因此说我是她的六个孩子中唯一一个没被教育好的。她貌似自责实则是无限怜爱地说：都是我们把你惯坏了。我也并非真的不喜走动，只是那些地方没有让我喜欢的理由，因此，便不喜走动了。然而，在我心底，有一个神秘而美丽的伊甸园，让我无比钟情，心向往之。
　　 那就是我的家乡！
　　 家乡并不遥远，也就半小时的车程，可平时我们兄弟姐妹各自忙碌，极少回去。而春节常常会激起人一种怀旧的情感。故乡、亲情和儿时的记忆合起来形成一个强大的磁场，让我们每个人从心底迸发出一个愿望---回家！
　　 于是，一大家上上下下二十口人浩浩荡荡“荣归故里”。而我又因拒不坐车被侄子说成奇葩一朵。晕车当然不是主要原因。我只是喜欢一寸一寸地真实地接近家乡的土地、家乡的流云和家乡的空气。因而，我选择了另一种出行方式---骑行。
　　 家乡越来越近了。一种久违的熟悉的亲切的味道自空气里飘了过来，那是家乡特有的味道。
　　 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幅早已刻在脑海里印在记忆中的画面---那是幼时记忆中村子的模样。而每次回到家乡，我都刻意地去辨认去回忆，随着模糊的记忆去寻找那两间装满我们幼时欢笑声的土屋所在的位置，寻找彼时沟边的柳树，寻找邻家院子里的石磨，寻找当年总是荷锄晚归的阿婶，寻找小时候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可是，我什么都找不见了。
　　 姐姐问：咱以前的房子在那个地方？我说：变成一片树林了。
　　 往昔的一切，无论我有多么怀恋，多么思念，它终究还是随着岁月流走了，再也不返。那一座座茅屋，一棵棵老树，一口口深井，一缕缕炊烟，一声声牛哞，一阵阵犬吠，那隆冬时节屋檐下的冰凌，那屋顶瓦片上的小草，那宽阔的打麦场，那高高的麦秸垛，都永远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该是怎样的感伤啊。
　　 千年不变的流云如当年一样漂浮在家乡碧蓝的天空上，而曾经无比亲切的面孔在镜框里定格成永恒。
　　 在二叔家，我看到他堂屋的墙壁上仍然保留着老式的木边玻璃镜框。我指着镜框里那些泛黄的或一寸或两寸或五寸的黑白照片对女儿说：“你看，这是妈妈的爷爷，这是妈妈的奶奶，还有这张是我的老太儿。”我觉得这样对女儿介绍自己的祖辈似乎不妥。但如果我说：“这是你老太儿，这是你……”她会不会更迷糊？甚至不知道这些老人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和她的妈妈是什么关系？还有，她该如何称呼我的曾祖父呢？我不知道。
　　 女儿对镜框里的这些她从未见过的人似乎不感兴趣。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张照片而已。但她怎会懂妈妈的情感？怎知道那些照片承载的是岁月无尽的沧桑和我幼时的全部记忆？这里对她来说无非是一个玩的好去处，而对我来说却是回到了故土。
　　 人一旦回到生养自己的家园，藏在心灵深处平日里不会浮出的记忆往往会被家乡的一草一木激活。
　　 我记得，一个货郎总是隔三差五地来到村头的老槐树下，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扯着嗓子吆喝：换糖豆喽！随着响亮的手鼓声和货郎极具诱惑的吆喝声，村里的孩子齐刷刷地跑了出来。当然，我也不例外。我眼巴巴地看着货担里花花绿绿的糖豆、漂亮的发卡和一些零零碎碎的针头线脑，再一溜烟地跑到曾祖父跟前，扯着他的衣襟央求他找出废铜烂铁，然后又欢天喜地地换回一把糖豆或一个发卡。
　　 流光碎影里，我好似又看到曾祖父那布满皱纹刻满沧桑写满慈爱的脸庞。他穿着粗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根粗粗的棉布带子，头戴黑色的马虎帽。常一言不发地坐在奶奶门口那破旧厚重的木门前的阳光里打盹儿。犹记得，他端着一个小小的木碗，颤颤巍巍地撵着满地乱跑的我喂饭。记忆中，我极少享受到别人给我的如此的待遇。而曾祖父不厌其烦地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举着那个塑料小勺，一边把勺子里的饭送到我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吃了好长高，吃了好长高。这是我记忆里极动听的话语。如今回忆起来，不禁恻然。
　　 记得刚回城时，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可年幼的我，对曾祖父因为我们要离开家离开他那不舍的目光，有着深刻的印象。至今我都感到奇怪，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怎可能读懂那目光的含义？然而，那目光却真真切切地刺痛了我幼小的心灵，尽管当时我不曾言语。而回城后，每次再回家乡，我都会到曾祖父房里看他，大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偶尔我会听到他一声叹息。我知道，那叹息里有多少无奈，那是不能留我们在他身边的无奈。
　　 我抬头，镜框里的曾祖父正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