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灵泉乡灵泉村是周至地区一个穷乡僻壤的普通乡村，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过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一年夏秋两季庄稼，世世代代都以种收小麦和包谷为主——成熟时节，小麦要靠一手拢住一撮，一手挥动镰刀，弯着腰身一镰一镰从根部割掉，堆积成水桶般粗细，再捡捏麦杆柔软的两撮，将麦穗两头打成死结，最好在手心啐口唾沫，双手反复揉搓成捆绳，俯身从平躺的麦堆身下穿过，双手紧紧抻住捆绳两头的同时，膝盖得牢牢顶压住，一同发力，迅速挽个活结，使劲一勒，顺势打成死结，然后双手夹其腰像人一样直立在地头，一捆麦子就算割捆成了。割捆成的一捆捆麦子还得用架子车或牛车拉运到提前被碾得平平整整、光光溜溜的麦场堆放。只要天气大好，就逐一铺摊开来暴晒，然后吆牛拉碌碡慢悠悠转圈碾打，之后再翻场、再碾打，并除掉麦秸，归拢一堆。晚上得睡在露天麦场，随时观察风向。等到起风时，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戴上草帽，操起木锨一锨一锨抛向空中，顺风起扬，一堆金黄灿灿的麦粒和一堆轻迷人眼的麦糠便泾渭分明地对站两旁。挥锨扬场者浑身上下全被麦糠灰尘包裹，就连吐的痰、擤的鼻都是黑的，若不是有草帽掩护，那眼睛早眯得张不开了，整个人早面目全非、变成了土头灰脸。最后才是晒搅麦粒归仓。一亩地不知要割立多少捆，这样的动作也不知要重复多少次，更不知要晒多少日头，流淌多少汗水。
　　 包谷要丰收也得经过耕种、间苗、施肥、灌溉、搬拨、上架和砍杆等程序，比麦子还难伺候。每样活都不轻省，最让人遭罪的是灌溉，天气大旱时，得反复浇灌好几次，每次双脚都得在泥水里浸泡个把小时；最烦人的是搬包谷，人来来回回在包谷杆比人高的包谷地里穿梭，人的眼、脸往往被包谷杆叶子划得又疼又痒；最累人的是砍杆，一手扶住包谷杆，一手紧握镢锄子，要像挖树一样得一株一株将根挖掉，并一一掸掉根部泥土，再像捆麦子那样须用割条或呢绒绳捆扎成捆才行。一亩地的包谷，人们付出的劳动和血汗决不比麦子少。这要是三亩、五亩、八亩十亩，人们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
　　 忙完两忙，平日里大都靠绑笤帚或打零工维持生计——干的也大都是又脏又累、吃力不讨好、挣的钱仅够糊口的活计。只要你吃的是农业粮，而非商品粮，祖祖辈辈的日子都得这么过。人们对这种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日子其时早都习以为常。就连居住的房屋也大都是年代久远的土坯房，家家户户都以能盖座用泥沙砌成的一砖到顶的砖瓦房而引以为豪。大街小巷的道路随处都是疙瘩不平、坑坑洼洼的土路，每逢下雨天，人们往往披着塑料纸当伞，穿着打补丁的短腰橡胶泥鞋，踉踉跄跄地徒步在名副其实的“水泥路”上，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裤腿溅的到处是泥滴，若不小心，摔个跟头变成泥人，那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回到家，泥鞋里往往早都和成了稀泥糊涂，脚面也被泥水浸泡得白瘆瘆的。这就是当时农村人的生活环境。
　　 整个灵泉乡十个村，上万人口，没有几家拥有彩色电视机，就连近两千人的大村落灵泉村也唯独家有“吃皇粮”的那一两个富户购买了黑白电视机。那时最流行的交通工具就是飞鸽或永久牌自行车。大多数孩子因家贫至多念完小学就得回家务农了，家底殷实的孩子能被供读念完初中，就已经算是了不得的文化人了。不管是穷家还是富户，也都从不敢奢望自家孩子能考上学，脱离农村，脱离土地，吃上皇粮，拥有城镇户口，因为在大家都是文盲的世界里，这是不可想象的。谁家孩子要是冷不丁考上了，那真是天大的喜事，肯定会在全乡村名噪一时，叫人羡煞不已。因为那就意味着孩子再也不用像先辈那样为了生计而受苦受罪了。几年前村里考上学的那些少男少女，毕业后个个都生活在大城市里，就连另一伴都是知识分子，工作轻便薪资高，住高楼乘汽车，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令人怎能不歆羡？他们的命运和务农的孩子截然相反——务农的孩子即便长大成家也大都以定娃娃亲为主，没有选择的资本，一生一世都与土地为伴。这个习俗流传了上百年。然而却因一个个少男少女考上学，端上“铁饭碗”而打破习俗。
　　 由此带来的最大变化就是乡村里读书的孩子越来越多，想凭读书考学跳出农门、不甘心像祖辈那样在土里刨食、挣得累死八活的孩子也愈来愈多，而金榜题名的孩子也几乎年年都有，不仅有考上中专的，更有考上大学的。尤其是灵泉乡的女孩子，个个清水芙蓉、美若桃花，考中的人最多，人们把这一切吉兆祥瑞归功于灵泉乡的地下水，大家都说，这里的水与别处不同，不仅甘甜，还有灵气。谁要喝了，艳阳天可以解渴，寒冷天可以暖胃，而且还能养颜醒脑。《红楼梦》中不也说女人是水做的吗？难怪灵泉乡的姑娘个个都出落得那么水灵聪慧呢？
　　 洪巧灵打小就是喝灵泉村的水长大的。二老希望她洪福齐天、貌美如花、心灵手巧。若论貌美如花，她的姿容的确是众多女孩中的佼佼者。只要她走在大街上，总会时不时地被路人情不自禁地多看几眼，尤其是初次相见时，一时还难免会被她天生丽质的样貌所惊呆：不仅身材婀娜，手指纤纤，皮肤白皙，而且还长了一对迷人的大眼睛，双眼皮的，乌黑透亮，清澈如甘泉，俨然会说话似的，看的人禁不住眼睛发亮！倘若她对你莞尔一笑，那绯红的脸颊显现出的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准会令你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若论心灵手巧却比不上别的女孩子。出生于一九七一年的她，从小学至初中，像爬梯子一样，虽一级未留，但成绩也仅仅保持在中下游。而且念书较晚，大多数孩子都是六七岁入学，而她却是九岁才上学。原因是她自小就笨，还粘人，曾几次送她上学，她都是叫着喊着哭着闹着，死活不肯，舍不得离开妈妈。八岁那年秋季刚开学，好不容易报了名，却在教室只呆了半天就不去了，说是一个右手残缺的老头无端地责骂了她。
　　 当时无门无窗、破旧不堪的砖瓦教室里，没有桌凳，就只有用砖泥盘就的几排泥台台，顶多够半数余人使用，她就和其他没占上泥台座位分站两旁的同学一样，就都端直直地站着听课，加之，她当时对念书没有丝毫概念，因此，既不知道买铅笔，也不晓得买本子，整个人就像木头一样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发呆。残缺老头左手拿捏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像鸭子形状的数字说，这个字读作“2”，并让大家反复读写，加深记忆。全班六十余名学生中，只有她两手空空地干站着。
　　 残缺老头走到她面前，语气严肃地问：“你咋不写字呢？”
　　 “我没有座位！”她看了一眼残缺老头说。
　　 “你看，那么多同学都没有座位，人家不都照样站着写吗？”残缺老头又问，“那你的笔和本子呢？”
　　 “还没买！”
　　 “为啥不买呢？你不知道今天正式上课要用吗？”
　　 “俺妈说这里好玩，我就来了！我不知道念书还要带笔和本子！”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被残缺老头冷峻的脸色和犀利的眼神制止了。
　　 “就你这种态度，还想念书，简直是念稻书！下午再是光捶头，就不用来了！”残缺老头厉声喝斥道。
　　 说实话，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谁对她这般凶蛮过，就连她的父母也没有如此高声斥责过她。就这样，她满腹委屈，哭哭啼啼，责怪妈妈不该欺骗她。说到了学校，不仅要站着写字，稍有不对，还得挨老师的骂，一点都不好玩。不管父母怎么哄劝，死活不肯上学去。这样便在家又白白消磨了一年时光。
　　 九岁时，她发现她的好伙伴和比她小的弟弟妹妹都背书包上了学，倍感孤单，一时心动，就又报名入了学。由于新开学遇到了一个富有耐心、态度和蔼的王雨菲老师做班主任，王老师还多次表扬她字写得好，于是越学越爱学，还偶尔得过奖状呢。
　　 后来，她在班会课上还聆听王老师讲解了不少励志故事，尤其是关于残缺老头的故事，让她备受震撼。
　　 自此之后，她才得知，她一向憎恶的那个残缺老头名叫周天民，由于自小玩炮仗，不小心炸掉了右手，但毛笔字写得极好，学校的各类奖状、标语都是他用左手写成的，是灵泉村小学资格最老、极富声望的老教师兼老校长，经常举办义务扫盲讲座，培养了不少人才，还曾给她的班主任王雨菲老师当过启蒙老师呢！洪巧灵一听惊诧不已，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不知不觉间反倒萌生了长大也要到老师的想法！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们，对报考大学尚无概念，但却对考取初中专或长安师范过于迷恋。谁家的孩子若是榜上有名了，那简直比现在考上一本还倍感荣耀呢！而且考中的绝对都是全县各校成绩一等一的尖子生。在人们眼里，只有那些成绩中下游的考学无望的学生才会迫于无奈去上什么高中考什么大学。因此，非初中专不考的念头早已深入人心。
　　 为此，补习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多，好多学生宁愿补习一两年甚至三五年考取一个初中专，也不愿上高中考大学。理由是初中专国家包分配工作，不仅念书时间短，花钱少，还能提前几年就业挣钱，比上高中考大学省时省钱得多。只要考中了，不仅一辈子吃轻省饭，就连择偶都有了资本，不仅可以找同样考上学的，甚至还可以找城里的姑娘或小伙，这样就不用像祖辈那样辛辛苦苦地在地里刨食吃了。因此，莘莘学子就都趋之若鹜，尽管百里挑一、竞争激烈，也不管不顾。
　　 尽管如此，可是灵泉初级中学，似乎有神灵护佑，连续几届都有数名学生考上初中专或长安师范的，而其他乡村的学校往往好几年都是光窜窜，这就更加坚定了往届生来灵泉中学复读的决心。洪巧灵便是其中的一员。她的理想是报考长安师范。她也和其他同学一样，为了自己心中的梦想明知不可为而甘愿为之。
　　 由于她入学晚，比同班同学年龄都大两三岁，因此，自上初一以来，情窦初开，没有全身心投入学习，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只要有闲暇时间，总能在马路边、校园角落看到她和早就定了娃娃亲的比她高两级的心仪男生成双成对、有说有笑、卿卿我我的缠绵情景，结果成绩一落千丈，初中后两年的学习因而就更加吃力。为此，头一年报考长安师范名落孙山也就是预料之中的事了。
　　 那个早她两年考入县城重点高中的心仪男生就劝她补习，于是她就收心复读，从此，很少和同学开玩笑，开始埋头苦学，补习头一年却以二十分之差落榜。
　　 心仪男生又劝其再补习，她压力袭来，学习更加刻苦，然而成绩却不及那些拔尖新生，补习第二年又以十分之差与梦想失之交臂。
　　 父母劝其放弃，可是面对补习的好几个同学不是考上了铁路中专学校，就是考上了长安师范，她心有不甘，便又持之以恒默默打拼了一年，第三年补习结果还是不尽人意。
　　 此时回首过往，那些和她同班首次参加初中专考试落榜的同学中，却有好几个因选择了就读高中而考上了大学，其中就有那个心仪男生。
　　 这让她感慨良多，进退两难。心仪男生也来信规劝她，为了他们的明天，希望她再拼搏一把，唯有双双都跳出农门，他们才能幸福地在一起。
　　 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她终于下定决心，为了跟心仪男生在一起，她苦苦哀求父母，再给她一次机会。不成想，第四年补习结果却以一分之差落榜，叫人唏嘘不已。
　　 她不甘心，苦求父母再给她最后一次补习机会，如果这次还不能如愿以偿，她就彻底放弃，不再上学。父母被她的执着所打动。一九九三年，年满二十二岁的她无疑是补习班年龄最大的学生了。
　　 这一年，她破釜沉舟，可谓压力如山，同时也是她最用功、拼尽全力的一年。时常秉烛夜读，熬眼至深夜。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金榜题名，达到了长安师范录取分数线。当她得知这一消息时，倍感如释重负，扬眉吐气。然而好梦不长，当全家正沉浸在喜悦之中时，万万没想到，全校考中初中专或长安师范的二十七名学生中，最终却只有一名应届生被录取，其余二十六名往届生全被拒之门外。她联合其他一并考中的往届生一起找到学校，学校的答复是，这是市教育局的决定，市教育局明确发文，从本年度秋季开始，初中专各类学校（包括长安师范），只录取成绩上线的应届生，往届生一律不予录取。
　　 她一下子崩溃了，成天大门不迈、二门不出，除了吃饭上厕所不得不下炕走动之外，一直躺在炕上，还时常发脾气，不到一年，就得了抑郁症。头发蓬乱如麻，身材发胖，眼神呆滞，看不见脖颈，原本俊俏的脸颊都变得肉嘟嘟的，没有一丝血色和活气，整个人颓废得就像木头一般，老发呆。又过了大半年，自小定的娃娃亲也无疾而终——同村男友，她的心仪男生吴义刚即将大学毕业，媒人却告知了她男友要悔婚的消息。
　　 一听此事，她可怜的自尊更是被击打得粉碎。当晚还割腕自杀了一回，幸好被弟弟及时发现，加以抢救，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死里逃生的她经过心理医生的精心护理，可谓脱胎换骨，想开了许多，不再将别人的议论、眼光当一回事了，因此慢慢的，也就不再怕见人了，走到大街上，照样抬头挺胸，昂首阔步。结果不出一年，她整个人的神智、气色、精神就都恢复如初。走在大街上，又是原先那个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的万人迷了。
　　 洪母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既然这是命，咱就得从命。吃不了商品粮，咱就得老老实实吃咱的农业粮。她明白了妈妈的苦心。在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之后，她渐渐地转换了思想，不再是原先那个拈轻怕重、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娇嫩女生了。于是就渐渐地跟着父母操起农活来干。起初，她很不习惯，没怎么劳作，就腰酸背疼，一双纤纤细手早都被磨了好几个血泡。时间长了，血泡也就结成了厚厚的茧。不管是手握锨把儿、还是镢头把儿，都不会觉得酸痛无比了。自此之后，不管是种瓜种菜，还是除草、施肥、打农药，不管是拉架子车，还是使用手拉犁，就连一年两料庄稼的那一套最繁琐最累人的劳动程序就都烂熟于胸、轻车熟路，样样活都干得顺心顺手，有模有样！不久，她还在村委会入了党。人们都夸她是个精明强干的姑娘，谁要娶了她，日子肯定是过得顶呱呱，响当当。